健伟走了。是在他生日的第二天走的。
而我忘了他的生日。这是我和他恋爱和婚姻十多年来第一次忘了他的生日。
他在餐桌上留下了一个白色的信封。
信封里有一封很长的信。
信封里还有一封离婚协议书。
那晚我刚送走一批“火中凤凰”毕业的学员，晚上快十一点了才回到家，感觉身心有些疲惫。
车在楼下停下来。我习惯性地望望楼上的窗口，发现没有灯光。第一个念头划过的就是不知道他去会哪个情人了。但念头刚刚升起来瞬间就下去了，随即“觉”出自己内心没有泛起任何涟漪。我明白一切都过去了！随即又感悟到当放下的时候，放弃已经不重要了。
我回到家，本能地一推大铁门，没有推开。我摸出钥匙，转了两圈才打开铁门，确认了他的确不在家。屋里黑糊糊的。而平时只要他在家，我回家的时候，楼下大厅的灯通常是开着的，铁门通常不上锁。偶尔他没有把大门打开，楼上的灯光也会为我照亮进家的门。
但今天，一切都是黑糊糊的。屋里很寂静。
我打开灯，扫了一眼屋子，感觉和平日一样，但又感觉有点不一样。然后我发现，不一样的是餐桌。早上还凌乱地堆了几个盛着水果、食品的塑料袋以及几个瓶罐的长条餐桌此刻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塑料袋都被放到了地下，几个瓶和罐也整齐地被摆到了两米长条餐桌的最里面的一个角落。
于是我在清亮的黑色餐桌上，醒目地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信封静静地躺着。
于是我明白了，不爱理家的健伟为了让我看见这个白色的信封，收拾出了他从来不会去理会的我楼下的黑色餐桌。
不知为何，看到这个信封，我内心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有些期待，想马上知道信封里有什么，但是不知为何内心升起一种莫名的不安。似乎想知道什么，又害怕知道什么。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但是冥冥之中我似乎又感觉到了有什么事发生。
我没有马上打开信封。而是平平静静地换鞋，把手包放到书房。然后按习惯到我的衣帽间把外衣脱掉，换上家居休闲装。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我脑子里似乎没有什么思想，只是在静静地做我回家后必须要做的事情。
然后我打开我书房的电脑。
再然后，我回到餐厅，内心没有涟漪地拿起这个白色的信封。回到我的书房，在我的电脑前坐下。这才动作轻柔地打开这个白色的信封。
两封叠放整齐的信。一封厚一点，好像有两三页，一封就是一页纸。我先打开那个一页纸的。突然我睁大了眼睛！居然是“离婚协议书”！底下龙飞凤舞地签了徐健伟的名字，落款日期是11月18日。
我的心一颤悠，突然意识到昨天是健伟的生日！而我居然第一次忘了他的生日！而过去生日在我心中是神圣的，不管是他的还是我的。不管我们关系再恶劣，对他的生日，我每次都会放在心上。我曾经在他生日送他我亲自刺绣的手绢；我曾让花店给他单位送花花中藏着我爱情的卡片；有一次我重感冒，他在郊区开会，我驱车一百多公里给他送去蛋糕，买去他最喜欢吃的酱鸭。但我也在他的生日亲手摔碎了我送给他的蛋糕，因为起争执，因为我的示爱不被珍重。而更多的撕心裂肺的争吵是发生在我的生日。因为他不愿意用我需要的方式向我表达我在意的生日背后的“意义”，所以他忙他忘记为我准备生日礼物从不肯刻意给我一个Surprise，都会成为我的生日发生冲突的理由。这十年我的生日大都是我的爱情忌日、我的伤心日，而他则冠名为他的“鬼门关”。但是尽管这样，没有人忘记过对方的生日，不管是打是闹是祝福。
而昨天是我把他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
而离婚协议书签署的日期正是他的生日！
那一刹那，我意识到这个“遗忘”成为我的“放下”。
我内心放下了他。
现在他留下了一份离婚协议，也放下了我。
我把离婚协议放在一边，打开了那封信—
夏子，我出门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封信怎么给你写，但是知道必须得给你写点什么。
其实这份离婚协议书我放在抽屉里快两个月了，只是没有签署名字和日期。
我并没有在等我们之间还能出现什么奇迹，我只是在等一个时间。
你不知道，两个月前我被朋友带进了“静心园”学习“火中凤凰”的课程。在毕业仪式上，我看见你和你身边的男人，我明了了一切。
作为男人，我不习惯去描绘我的心理感受；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喜欢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但是当我珍视的一个朋友告诉我David的故事时，我的心被打动了。我第一次跟着我的朋友来到了“静心园”。那几天的课也的确引发了一些我对这些年为何不顺利的启迪。我也听说了那几天David生命垂危在医院抢救。
但毕业典礼上你一身白纱裙出现在讲台上的时候，我被震撼了！
我心中纯净的天使夏子居然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似梦如幻，像个仙子。
让我内心更加震撼的是天使的身边出现了一个护花使者。
你们出现在台上，你的脸上仿佛被天水洗礼，充满着一种圣洁的纯净；你的护花使者望着你的神情永远充满着淡定和平和。你们相视一笑，仿佛是几千年的灵犀；你们相互无语，但偶尔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甚至一个瞥见，都带给我一个意外的震撼—原来夏子的爱情也可以不用语言。
我不知道台上为何是你。
我也不知道为何你的身边会出现他。
但是看到你，看到他，又亲身体验了几天的“火中凤凰”，我明白我心里的天使夏子又复活了！而且她就是那火中涅槃的凤凰！
夏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你为何出现在那个讲台上，不知道你们放映的屏幕上那个生命垂危的让人揪心的David和你们什么关系，你们之间又演绎了怎样的生命故事。但是我承认我的感动。
那天听着你讲述David的生命故事，我的眼前一直浮现着你刚刚经历完濒死体验醒来，那天穿着病号裤飘飘浮浮地离开医院的情景。我担心你出事，悄悄地在你身后尾随着你，跟着你过马路，去公共汽车上，去公园，去荷塘梦游……
我感觉那天你灵魂出了窍一般地看世界，你看什么都好像奇怪的喜悦。
我看见你这个优越感极强的公主去坐公共汽车；我看见你没有带钱被售票员质疑时，居然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没有往常的伶牙俐齿、巧言善辩；我看见你给老人让座时脸上露出那种孩子般纯净清澈的笑，一种圣洁的笑，一种我很陌生的笑，一种很久了我从我妻子脸上没有看见过的笑……那一瞬间，我觉得你的周身都闪着无限圣洁的光……
那一瞬间，我的手不经意间摸到了你的心。我当时真想过来搂住你，把你抱下车去；可是我怕你误会我在跟踪你，因此我把身体在人群的背后缩得更紧。
你到终点站下车了，我远远地跟着你。你逗着挥着小手咯咯嬉笑的孩子，脸上露出了母亲般幸福的笑，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妻子笑得好美，好女人，好温柔……让我想起我们曾经孕育的孩子，要是生下来，你也会这么笑。
我又看见你在公园里花圃的小路上，花匠浇花溅湿了你的裤脚和鞋子，吓得他惶恐不安；而平时脾气霸道的你居然没有嚷嚷没有抱怨，居然还对一个衣履不整的花匠投以如此纯净、如此宽容的微笑……
我觉得那天的你肯定不是你，是中了魔的仙女……
尤其我看到你灵魂出窍般地置身于荷花丛中，与纯美的荷花交相辉映，你的身上从里到外透着那种“纯净”……
夏子，亲爱的，不管如何沧海桑田，你的“纯净”依然是我内心的一片净土，是我作为男人的向往……
那天，我看见这漫长婚姻里已经“面目全非”的夏子，脸上重现那种“纯净”，我的心又酸又痛。
酸的是，我看到了你身边的护花使者，了知了你的纯净和他有关。
痛的是，十年沧海桑田，是你还是我丢失了这种“纯净”？
为何我眼里的夏子“面目全非”？为何明明灵魂深处纯净美好的夏子，却给我感觉十来年天天在我的头上高举着裹着爱的糖衣的宝剑，逼得我无处可逃于是我想尽了方法逃避？
夏子，不是爱。我一直想告诉你，我们之间近乎惨烈的爱情战场不需要用爱与不爱来解释。
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或者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爱过，就爱过了。忘不了就是忘不了。
有的时候不是不爱，而是爱的恐惧。
那个血光的场景至今还不时地让我从梦里惊醒。我怎会不知你并非仅仅为了父亲轻生。人非草木，我对你有再深的怨恨，当看见你娇小的身躯无助地躺在血泊里，我吓得想哭都哭不出来了！我当时真想杀了我自己！我疯了似的抱着你被鲜血浸透的身体，到大街上拦了出租车。不知你在垂危中，是否听到我对你声声的呼唤？夏子，你是我深爱过的女孩，你怎么能死在我的怀里？！
夏子，在医院里，我守候在你的身边两天两夜等你醒来。我幻想了无数个你醒来后我应该和你说什么。但是当你睁开眼的时候，你投给我的目光冰凉得像一把刀，把我所有设想好的语言都冻住了。我除了嗫嚅着离开我没有勇气再做任何事。
夏子，你到今天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轻生的那天看到了什么。我是事后方方来找我告诉我的。我不知道性格刚烈的你为何没有拂袖而去？为何回到家里再见到我还能若无其事？为何给我印象从来耐不住性子的你至今还能沉住气不提此事？为何你事后不但不谴责我还努力在挽救我们的关系？
夏子，我在你眼里似乎无情无义。因为你做了你该做的一切，我似乎只像一块冰，永远不会融化。你看到的是我的冷漠，但其实是我内心的恐惧。不知为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你以及你一直在喋喋不休表达的爱我内心不再喜悦。我感觉你的爱就像一张罩住我的网，越收越紧，让我无法呼吸。你知道我是一个把自由看成生命的人，你的爱情让我窒息。一个不能呼吸的人，你让他如何去品味爱情，如何去享受爱情？
我内心知道，我这么说你会感觉不公平。我何尝不知你是个女人，你内心渴望爱情。但是你内心太强大，你表达爱的方式太强势，而我的事业深陷困境一直在努力自救。这个时候，作为男人，我需要的是一个能站在一边静静地耐心等待我的女人；是一个不管我是贫是富，都能让我感觉自己是英雄的女人。而夏子你外表娇小，却裹着一个强大的心。英雄救美可以传为佳话，但美人救英雄可能成为笑话。
夏子，请原谅我作为一个男人的虚荣和脆弱。经历过你躺在血泊里那个场景后，我的内心再也无法坦然地面对你。我的内心对这份爱情充满着恐惧。我的沉默我的冷漠我的逃避，都是因为我不能面对你，不能面对我自己。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这份婚姻；但是很久很久了，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唤醒自己曾经的欢喜来承受这个婚姻承受你的爱情。
我知道我们已经不能相互欣赏对方的世界。我在我的世界里做点什么都很舒服，但在你要我和你共创的爱情世界里我窒息。
当然我承认还有那个女人。我需要讲几句那个女人的故事，希望能解你的心结。
她是我的初恋。命运的驱使我们相爱但是没有缘分。她有了她的家，我有了你。但是我承认这份情缘一直在我的心灵最深处。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她也没有忘记过我。她就是那个可以默默地在我身边守候我，不管我是贫是富的温柔似水的女人。没有你有才华，没有你会撒娇，但是，看见她，我每一个毛孔都会安宁。在和你近乎血腥的爱情战场里，她是我受伤以后的安慰剂，是我愤怒时的清醒剂。这个女人没有你年轻也没有你漂亮，但是她是我想牵手一生但已经没有机会的女人。而你则是我树立了想牵手一生的目标和信念，但鬼使神差怎么也走不下去的女人。
夏子，人生残酷。
也许你我牵错了手。
也许，冥冥之中有一双命运的手为我们决定了这个婚姻的方向。
看到你在“静心园”的“纯净”，我多少年被怨愤和恐惧监禁的心仿佛也被打开了牢狱的大门，我的心可以安心地回家了。
看到你的“纯净”，我知道你身边的那个男人就是你永远的家。
所以，夏子，我心中纯净的天使，我祝福你，祝福你和那个比我会珍爱你百倍的男人。
我需要好好去想想我的余生怎么有价值地活着。
所以，我去远行。
我流着眼泪看完了这封信。
然后擦干了眼泪。
心宁静似水。
我泡了一壶茶，一边轻抿，一边打开电脑里储存的静心音乐。我随意点击了一个标题，一阵清婉、袅绕的曲辞传来……听之，忆之，感之，我泪流满面—
风还在刮，雨还在下，
我知道，你已找不到家。
你冷不冷？你怕不怕？
伸出你的手，让我温暖好吗？
有个地方开满莲花，多少人曾想拥有它，
美丽的花，是你的家。
让一切苦难泪水化作它。
勇敢地站起来，我的孩子啊！
不要怕风吹雨打，
开放吧，开放吧，生命的花我就是你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