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某种程度上说来,是作家想像力的竞赛。“燕山雪花大如席”,李白只用这一句,便把拂拂扬扬的满天大雪,那种逼人状态写活了。白居易谪贬九江,听到艺人弹奏琵琶,他用“大珠小珠落玉盘”来形容那种音乐的质感,每读到此,常惊叹诗人想像力的丰富。
最近,一部好莱坞影片《GODZILLA》在暑假里问世,又一次使我产生这种感慨,无论文学,无论影视,凡艺术创作,都是对作者想像力的一次测试。你是想像丰富,还是捉襟见肘,你是靠别人脑袋思考出来的成果再创作,还是凭自己的才华智慧,一下子便见高低了。
这部片子在香港的译名为《酷斯拉》,纯系音译,已经上市,大概很快就要作为大片引进内地。从广告的片断看,那名叫酷斯拉的巨大蜥蜴,从海水里出现的场面,触目惊心的同时,也赞叹电影制作人的想像力,李白的“白发三千丈”,就够夸张的了。一条站起来有东京塔那么高,行走的速度超过日本新干线的大家伙,这庞大无垠的创意,就更是新颖别致。这片子的故事,其实很简单,一位纽约人到长滩海边的浮桥去钓鱼,他的确钓到了一条不小的鱼,但没想到,他钓到的这条鱼,却成了另一条巨无霸式的蜥蜴的钓饵。于是,这家伙排山倒海而来,把好端端的纽约,这座繁华的大都市,搅了得个一塌胡涂。
最早的创意来自日本的一部影片,但经过好莱坞一装点,从大海深处爬上这样一个巨大的怪物来,踏平纽约,便全是美国人的噱头了。你说是恐怖片,灾难片,或者科幻片,都无所谓。然而你不能不佩服好莱坞是制造梦的工厂,这话一点不假。梦,也就是想像,而经他们那枝生花妙笔,即或是人家的创意,也能不落窠臼,造出奇迹。
前不久那部《坦泰尼克号》,便是一个例子,这个新拍的老题材,着实把全世界的观众,又一次沉浸在古老的爱情故事里,回肠荡气,如醉如痴,而创造了天文数字的票房价值。但最具冲击力的,是那种近乎疯狂的大制作的气魄,更使全球电影制作者为之目瞪口呆,财大气粗是一个方面,在制作上的想像力,也足足地使小家子气的导演震撼了一大回。
于是,有一些不服气的导演,私底下嘟哝,如果给我这么多的美元,我也未必不能拍出来这样一部大片。我很钦佩说这样话的勇敢者,虽然很快被行家斥之曰“乱讲!”并嘲讽说,即使给你几个亿的美元,你能拍得出来吗?那快沉没时甲板上的场面调度,恐怕老兄你也未必弄得顺当呢!于是,这些勇敢者沉默了,甚至慌不迭地辩解不曾如此说过。
这着实令人感到悲哀,说又如何?搞艺术的人,难道不应该有一份超越的想像力嘛?导演也好,作家也好,若是在创作中,没有一点争强好胜的挑战之心,一见大师和巨匠,马上腿软,一看大片和名作,立刻膜拜,只有战战兢兢,点头哈腰的份儿,长此以往,想成超凡脱俗的大器,大概是困难的。总抱着学徒虔诚,不敢跨出师傅画的圈圈,落一个态度好,那也就永远甭想出师的了。
从古至今,艺术上的勇敢者,差不多都是想像力丰盛的人,唯其奋扬进发,不可一世,因而不免有些张狂,这是可以理解的。李白写退蛮书,让权倾满朝的高力士给他研墨,虽是小说演义的情节,但也表现了这位诗人恃才而狂的一个侧面。所以,对于艺术家的狂,应该分别对待,一种是有得狂的狂,应予体谅,诚如杜甫对李白的评价一样,“世人皆曰杀,吾意独怜才”;一类是无得狂的狂,便成了毛主席诗中所说的“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那就敬谢不敏,所以,同是大话,若从拍过好片子的导演口出来,至少会觉得勇气可嘉;而从那只不过拍过泡沫式的影片导演嘴里讲出来,便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狂了。
酷斯拉这个怪物的创意,可谓新颖。其实,溯本追源,我们的老祖宗早就展现了超越洋人的想像力。在《庄子·外物》里,就有类似的创意:“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陷没而下,骛扬而奋鳍,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餍而食之。”庄子笔下的这条大鱼,是不是日本人或美国人所创造出的酷斯拉的原型,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中国的艺术家和文学家的想像力之丰富,在这个世界上,是绝不会输与任何对手的。
所以,一想到《辛德勒的名单》风行之后,我国电影界接二连三的类似制作,一想到文学界某些作品,与洋人的东西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就不禁疑问,难道我们中国人想像的翅膀,果真沉重到不如古人那样自由翱翔了嘛?试看庄子笔下的,这条由五十头牛做饵而钓上来,腌起以后,够大半个中国人吃的鱼,要比酷斯拉不知大多少倍,那才叫我们后生为前辈感到振奋和自豪。因此,有如此伟大想像力的民族,适当借鉴他人之长,当无不可;但一定拾人牙慧,步人后尘,从洋人创造中讨生活,那就有点愧对祖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