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没去过道场了,可乘挑了个不值殿的日子,向智河住持请了假,到了通州。正如他希望的,道场里安安静静,没一个人,他立即退出来去找王居士。他红着脸向王居士张口借五千元,王居士立即数了钱,二话不说给了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的味道。可乘接过钱,直接塞进黑布包里。王居士提醒他:“不数数?”可乘心里一沉,特别说:“别急着让我还啊!”王居士捣他一拳,说:
“去你的!”
可乘在小区里找到了公用电话,再从包里翻出一张小纸条,看着上面的号码,一下一下拨出去,等了几秒钟,就接通了。
“是红芳吗?”
“你是哪位?”
“我是咱们老乡……”
“哪个老乡?”
“观音寺的……”
“听出你声音了!”
“我来通州给你还那五千块钱。”
“五千块钱?”
“你放在孩子襁褓里的那些钱。”
“那个呀,我不要了。”
“智河住持派我来的,他说一定要还给你。”
“算我捐功德了。”
“功德十块八块就够了。”
“那归你了,我还没感谢你呢!”
“不不,我要钱没用。”
“那怎么办?那就麻烦你给我送过来。”
“好的,你在哪儿?”
“我在红螺市场等你,你打个车过来。”
“好的,我马上到。”
可乘极少见地打了车,出了市区继续向东,已经是开阔的农田了,车速很快,十分钟之后就到了红螺市场,车费四十三元,是他一个月单费的五分之一。这算是一个不小的成就,在北京五年,终于自己掏钱大大方方打了一回车!他想,一个人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肉不坐车不生病,吃饭穿衣住房又不用自己花钱,一个月两百元的单费不少呢,能剩下一大半呢。司机把车票撕下给他,他摆手不要。下了车,却久久等不住红芳。又等了几分钟,他突然想起自己换行头了,光头也遮得严严实实,红芳没见过这种样子,自然不认识,就赶紧把黑绒帽扯下来。一股有备而来的冷风,迅速漫过他光光的头顶,令他清醒。而红芳也在这个瞬间现身了。她从对面一家超市里出来,喊:“哎呀,你换了这身行头,社员变成干部了,我一点没认出来。”可乘笑着说:“不好意思!”红芳再一次上下打量着他,笑着说:“你……还是把帽子戴上吧。”可乘就把帽子戴上,然后跟她向附近一个村庄走去,她边走边说:“怀了孩子后,我重新租了房子,这一带租金便宜。”
进了一家平常极了的四合院,里面宽宽大大,每一个烟筒里都在冒烟,某间房子里传出麻将声,可乘跟着红芳一直向里面走,有人迎面而来,看见陌生人,却丝毫不生好奇心,态度不和蔼也不冷漠。进了红芳的房间,闻到了一股子煤烟味,可乘觉得好亲切,想起了在老家天水第一次闻到煤烟味的情景……
“孩子呢?”
“你等等,我去抱。”红芳出去了。
可乘大口嗅着房里的味道,首先是煤烟味,其次是迭迭香的味道,还有奶味,还有甜味酸味,还有说不清的味道,反正是观音寺里绝不会有的味道,可乘全然忘了克制,敞开嘴巴和鼻孔用力吞嗅时,显出了十足的贪痴相。可乘同时还在观察这间房子,蚊帐、蜂窝煤炉子、烧黑的铝锅、尿布、秀气的内裤、精致的乳罩……这些东西因陋就简,别扭又协调地混在一起,散发出一种十分感人的气质。
红芳回来了,抱着孩子。红芳扭过身,身子不经意地斜偎在可乘身上,让可乘看孩子,用妈妈特有的娇软语气说:“让伯伯看看,好不好?”可乘错把“伯伯”听成“爸爸”了,喜忧参半,却说不清,喜多还是忧多。
可乘说:“几天没见,变样了。”
红芳说:“是呀,一天一个样。”
可乘心急地把五千元从包里取出来,放在桌上。
红芳说:“不要不要,你自己拿着吧。”
可乘说:“哪里的话!”
红芳说:“你帮我那么大忙,还没感谢你呢!”
可乘说:“老乡帮老乡,应该的。”
红芳说:“你现在这身打扮,挺帅气的。”
可乘说:“我才不管帅不帅呢。”
红芳问:“你找个女人结婚应该不难,怎么就出家了?”
可乘说:“一言难尽。”
这时红芳怀里的孩子哭起来。
红芳摇晃着孩子,问:“宝贝饿了吧?”
红芳要给孩子喂奶,一时有些为难,可乘看出来了,就急忙说:“我先回去了。”红芳说:“别急别急,有个事要问你呢。”红芳背对着可乘坐在椅子上,扶起衣服给孩子喂奶,孩子马上不哭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可乘觉得这声音优雅而清冽,像初夏的麦田里缓缓流过的清水,那背过去不让他看见的东西,被这声音塑造成丰满成熟的模样,像雪崩一样向他压过来,他几乎撒腿跑开了,因为,他知道雪崩是美丽的,更是凶险的……
红芳问:“你几年没回家了?”
可乘说:“去年我回过家。”
红芳说:“我已经三年没回家了。”
可乘问:“马上过年了,今年回去吗?”
红芳说:“唉,我这个样,怎么回?”
可乘说:“回家很简单,想回就回了。”
红芳问:“这个孩子,我怎么给家里解释?”
可乘说:“是呀,这不好办。”
红芳说:“所以……我想请你……”
可乘说:“我找人帮你带几天孩子。”
红芳说:“不,我想请你……跟我回家,装成孩子的爸爸!”
可乘说:“这恐怕不行,我是和尚……”
红芳说:“今天你这一身哪像和尚?”
可乘说:“甭管像不像,的确是和尚。”
红芳说:“哎呀,就是帮个忙嘛,又没说要你娶我!”
可乘说:“帮忙也不好办。”
红芳说:“当初……可是你逼我生下孩子的。”
可乘说:“实在不好意思。”
红芳说:“不帮这个忙,我跟你没完!”
可乘突然就不作声了。
红芳有些担心,回头冲可乘一笑!
红芳问:“同意了?”
可乘说:“说老实话,这个忙,我不能帮。”
红芳没有接话。
可乘眼睛里还是红芳回头一笑的样子,心里有一种十分忧伤的感觉,可能是担心自己会心生动摇,可乘说:“我先走了!”
红芳说:“那你走吧。”
可乘就起身默默离开了。
回道场的路上,可乘说什么也不想打车了,也不愿坐公交车,还是喜欢走,一边走,一边回味红芳回头一笑的可爱样子。
“真可爱呀!”可乘感叹。
过了片刻,可乘心里轻轻荡出另一句话,像一缕微风,因势而起:“这浊世里如果真有清音,这清音不是别的,是女人。”一开始,这话并没有引起可乘足够的重视,几分钟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是多可怕的一个结论!
见了老大姐他们,可乘把红芳要他帮忙的事说出来,想听听居士们的意见。居士们听了,说什么的都有,主要观点是,对方不是正经女人,最好离远点,以免陷进去拔不出来,居士们指望和尚早日修成正果,悟道成佛,可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也有人说,和尚既然摇摇摆摆,凡心不灭,不如步子迈大一点,直接做成夫妻得了。王居士更是揭他的老底:“和尚,你自己肯定早就打算好带她回家了吧?要不然,你突然问我借五千块钱干吗?”可乘脸红了,却一味坚持说:“放你们二十四个心,我肯定不会帮那种忙的。”显然没几个人相信他的话,他只好说:“不信你们等着瞧!”
当晚居士们没有念经,有个正当的理由乱说一通,而非念经,似乎很令大家窃喜。连《观音咒》的背景音乐也不放了。十一点,各位居士照例要准时回家的。王居士磨磨蹭蹭想留下给可乘道个歉,被老大姐不客气地赶走了。老大姐说:“你们先回,我和和尚谈谈心。”大家都走了后,老大姐直截了当地问可乘:“和尚,你给老大姐说句实话,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乘想都没想就坚定不移地摇了头。老大姐愣了一下,说:“干脆这样吧,明天你把她带过来,让我看一眼,我帮你拿个主意。”可乘说:“老大姐,不劳你大驾了,这种事,我是肯定不能做的。”老大姐热情不减,说:“我想见见人,如果人不错,我倒觉得可以跟着去一趟。”可乘一笑,坚持说:“不能不能!”
老大姐走了,门一关,可乘发现自己有些沮丧,有些失落,甚至在暗暗埋怨老大姐:老大姐,你为什么不再强硬一点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