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开往兰州的列车上,卧铺车厢里,红芳、可乘、孩子,已经是让人羡慕的一家三口了。当妈妈的,虽然化了太浓的妆,但仍能看出长相和身材不错。反观那位少言寡语的爸爸,应该是个成功人士,否则这位太太也不会嫁给他。事实上红芳也真的把可乘“重新包装”过一番,让他看上去像个有钱人,双排扣的西装,格子衬衣,红领带,尖皮鞋,带沿的黑色平顶帽——红芳称作“陈冠希帽”……这身行头花掉了五千元的一大半,变相地感谢了可乘,令可乘看到了这个女人讲义气和豪爽的一面。红芳自己也很得意,认为他现在这个样,足够给自己撑撑面子的,还夸他是个“潮男”……
两张票,一张下铺一张中铺。可乘在底下晃了大半小时,就早早爬上床去,躺下看一本《读者文摘》。是没更名为《读者》之前的旧杂志,因为是家乡的刊物,所以很亲切,却丝毫看不进去。此刻才发现,装成红芳的丈夫,绝不是小事一桩,是一项超越自己能力的“大演出”,非得武装到牙齿不可。而自己的确更喜欢简单清净,喜欢像老鼠一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不然当初也不会出家当和尚的。
可乘爬在床上,写了日记:
我不喜欢智河住持,并不代表我不喜欢当和尚。清净是我的命根子。我害怕一切形式的麻烦,哪怕是小小的麻烦。再好的事情,比如女人,如果伴随着麻烦,我就不要。当初饭馆开不下去,就是因为麻烦太多。工商税务,天天都有应付不完的麻烦。连爱卫会的人来了,都要低三下四,陪酒赔笑。
此行刚刚开始,我已无力承受。
没问题,我必须回到观音寺。
我的户口还在观音寺。
我此生也只有当和尚的命!
可乘发觉,这则日记很像是预备好让红芳看到的,向她表明“誓不还俗”的决心。立即又觉得自己未免有点自作多情了,人家的想法可能很简单:只是请自己帮帮忙、骗骗家里人而已。更可怕的是自己口气里含着哀求,“我此生也只有当和尚的命!”感叹号其实是打给自己的,无形中好像是在哀求着什么。
可乘重新躺好,闭上眼睛。
按照习惯,晚上十点多,如果在庙里,应该打坐入静了。可是,无法打坐不要紧,竟然也入不了静,可乘这才意识到,打坐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形式,打坐是入静的前奏,也是顺利入定的保证。身体一旦放倒之后,思想就很容易涣散无定,像风中的云影,四处乱飘。由此看来,打坐其实是一种战斗的姿态,入静是向混乱无序的思想宣战。进一步说,出家人其实是战士,软弱的战士,静的战士,空的战士,自取失败的战士。出家就是用失败让那些自以为是为数众多的胜利者略略感到不安。
就这样,可乘始终没有睡意,如同置身在一个玻璃容器里,每一粒细胞都是透明的。下铺的红芳完全不理他,侧身躺在床边,把孩子护在怀里,静静地看着睡熟的孩子,好一副慈母的样子,又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车厢里熄灯了,最后两个说话的人也安静了。可乘准备上趟厕所,下床后看见她向他招手,悄声对他说:“帮我看一会儿。”
她拿上毛巾和牙刷走了。
他坐在孩子旁边,禁不住一笑,再看看那张睡着的小脸,有种心连心的亲近感,有了一种水一样流出的错觉:自己是这孩子的父亲!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孩子是自己的种。他很想躬腰亲亲那张小脸,却忍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漆黑的窗外,默然自语:“世界上看来真有爱屋及乌这种事的,由此推论,我应该是爱上这个女子了……”
半小时后,红芳才回来。
透过车厢远端射过来的稀薄灯光,可乘看见,红芳脸上的浓妆完全没有了,假睫毛、口红、眼影都没了,洗得一干二净,因此她也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件真品,反衬之下,前面那个红芳更光艳照人,却是一件赝品……
然而,她似乎不敢抬头看他,尽可能垂着脸,说:“你快上去睡一会儿。”他坐着没动,她说:“快去呀。”急着要让他走开。
他上完厕所,回来时她仍然不理他,像先前那样睡在床边。他爬上中铺,也睡下了。他很后悔没有及时赞美她一句,说她:“现在更漂亮!”他很讨厌自己,有时很大胆,没有不敢说的话,有时又畏畏缩缩像个傻子。
他渐渐竟也睡着了。
他醒来时,车厢里还是灰蒙蒙的,大部分乘客还在熟睡,他想起了她,歪过头向下看去,只见她正埋头给孩子喂奶,那个雪白的东西就在他鼻子底下,一伸手就能碰到,她并没有察觉,所以他屏气凝神看了一会儿。
他终于胆小地收回了目光。
那个东西仍然在他眼里,虽然被淡淡的灰影裹住了,却是玲珑雪白的样子,冰清玉洁,再稀少的凡心,也受不了它的撩拨。他坦然接受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任男根在被子底下翘得高高的,不知羞耻,却也直爽可爱。
他又装着睡了一会儿。
半小时后,她拍拍他的脸,说:“再帮我看看孩子。”他急忙翻身下床,从她怀里接过孩子,她拿上一堆洗漱用具,快快离开。
孩子睁着圆眼睛,定定地看他,他对他笑,对他挤眼睛,亲了亲他,他还是觉得自己和他血肉相连,自己是他的爸爸,只是搞不清自己何时种下的豆?或者没种豆却长出了豆?因和果一定是等量齐观的吗?他想,世人用DNA检测一个孩子是否亲生的行为,实在是荒唐极了。世人对血缘的看重,实在可笑。
他抱着孩子在过道上来回走动。开始有更多的人醒来,新的一天从列车上开始了。他觉得,这实在是新的一天,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红芳甩着手回来了,并没有化妆,脸上白白净净,向他走来时,并没像半夜那样不好意思,但仍然有豁出去的味道。她停在他旁边,歪斜着身子,半是自然半是蓄意地和他紧挨在一起,逗他怀里的孩子:“爸爸抱着好不好?”孩子眼睛一亮一亮,似乎听懂了她的话。
她错过身,回去了。他立即觉得自己像枯树一样,水分在一瞬间流失了。但是,做枯树也是幸福的,因为回忆仍然潮湿。他没有跟着她回去,而是抱着孩子持续走向了远处。后来他站在某一处窗边,透过结着冰絮的玻璃,看见太阳正在冒红,渐渐升高的太阳里有不灭的新意,驱散了天地间厚重的陈腐气。
他发现自己竟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