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开春时节,生产队要分牲口。牲口少,农户多,只能每两户“合饲”一只牲口。至于谁家和谁家合饲,只好自愿组合了。
没人愿意和银锁家合饲。
分到最后,剩下两户人、一匹马。一匹瞎了一只眼睛的老母马。为什么没人要?不因为瞎也不因为老,而是因为此马身坯魁伟,胃口大,能吃,极费草料,考虑到这一点,一匹马之外还搭了一亩苜蓿地,还是没人要。
另一户,既不想和银锁母子合饲,又不想要瞎马,抢先选了苜蓿地。不要牲口,只要苜蓿地,苜蓿是次要的,关键是地。
银锁家只好牵走瞎马。
这明显是欺负人,妈妈哭着说:“你哥要在,就不一样了。”
银锁明白妈妈的意思,自己心里也很愧疚,只好默默“认瓤”。
瞎马和灰汉,很像是天生的“一对”。一高一矮,一重一轻,一个是半瞎的牲口一个是半傻的灰汉,无论怎么看都像“一对”。
瞎马从村中央走过时,脚步声响当当,马蹄子打击着地面,令人振奋,周围的人一听就知道,是灰汉银锁牵着瞎马过去了。
到了夏天,四处的青草长高了,西沟深处的草,更是长得凶巴巴的。忙完农活之后,银锁就牵着瞎马离开村子去放马。
在村子里,银锁从来都是牵着马走路,从来不会骑在马身上,他知道自己是灰汉,灰汉就该是呆头呆脑的样子。可是,离开村子后,银锁就不管那么多了,他会骑在马身上,双腿给瞎马一个信号,身材宽大的瞎马就会立即张开四蹄奔跑起来,飞一样地向前冲去,眨眼之间,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村里的男人都会骑马,银锁也是生来会骑马,而且也会不由自主地吟唱那么两句祖传的歌谣:
天空在下雪
我们在赶路……
他记得放羊的时候,爸爸也总是这么哼哼,简单的歌词,舒缓的旋律,往复轮回,不停地唱下去,不在乎天空是否在下雪。
离开村子去放马,令银锁的世界变得无限开阔了。干完农活,他总喜欢骑着马,向西(西沟)或向东(东沟),一口气跑到四顾无人的地方再停下来,听着瞎马咯嘣咯嘣吃草的声音,漫无边际地想着随风流入脑海的人和事,比如死去好多年的爸爸,远走高飞的哥哥,以及早就不知调往何处的谷老师……
有一次,瞎马在吃草,银锁光着脚躺在柳树下乘凉,突然脚心凉酥酥的,抬头一看,是一只大黑狗,它垂着艳艳的舌头站在他的双脚前,他吓了一跳,极为小心地撑住地坐起来,黑狗却没有攻击他的意思,他站起来,它便扬起头看他,仿佛有求于他,他环顾四周,没看到任何人,竟意外想起了自己遗尿的一幕。他的心突然怦怦直跳。他心里冒出一个热望:我不是窝囊废,不信我打死这狗试试!
他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机会,而此刻,周围没任何人,这狗是自己找来送死的!他过去解下马辔,提在手上回到黑狗身边。黑狗有些警惕,身子后缩,尾巴低垂,发出混沌的低吠。他试探着蹲下来,抚摸黑狗光滑的脊背,成功地让它的身体松弛下来,它开始摇尾巴了,他把缰绳搭在它脖子上,看它没反应,进而系上扣子,牵着它来到树底下,突然光着脚爬上树去,缰绳的长度不够用了,黑狗开始尖叫,声音迅速变得沙哑起来,他把手中的缰绳搭在树枝上,用力向下拉,黑狗的身体呈现出站立的姿势,后腿乱蹬,紧接着整个身体就悬空了,身子仍在一纵一纵,凶狠地撞向树干……
他拴好绳子,跳下去。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照准弓着腰的狗身子一顿猛抽,一边抽一边念叨:“不信我是一摊稀屎!不信我是一个窝囊废!”
黑狗始终哀号不已。
他突然想起来,应该直接砸狗头。前两年,村里经常有人喊:“谁反对毛主席,我就砸烂谁的狗头!”说明砸狗头肯定是杀狗的诀窍。嘭、嘭、嘭,一下、两下、三下,三下之后,狗就死了。狗不叫了,身子一颤一颤。
他瘫坐在草丛里,喘着气。
这一次,他没有遗尿!
他笑出了声音和眼泪,哈哈哈……
他看见瞎马在几米外抬头入神地看着他,目光冰冷,他心里突然怕极了,急忙上树解下绳子,丢下狗,一溜烟逃回海棠。
倒是没有任何坏事情发生。
他想,心里藏一个秘密,够了。
可是几天后再去放马的时候,忍不住想带上那把刀子,那把灰汉专用的长刀子。他相信,村里很快会有人用得着灰汉的。他很想把手上的功夫练好,很想做一个硬硬邦邦的灰汉。他还顺便带上了一根长长的麻绳。
他遇见了另一只狗,一只花狗。和黑狗一样,花狗不咬他,一味向他摇尾巴,见了他就像亲人一样。听说狗的鼻子灵,嗅见谁身上有杀气就会主动巴结谁,看来真是如此。那么,在狗眼里,我银锁已经是一个标准的灰汉了。哼哼,他心里发出怪笑。这一次,他改进了方法,把花狗吊起来后,直接“砸狗头”,然后再改用刀子——像上次杀牛杀马杀驴那样,直接将刀子刺入喉咙。花狗流尽了血,死了。
银锁终于看清了死,比活着简单多了。活着要复杂无数倍,活着有可能遗尿,有可能娶不上媳妇,有可能连灰汉都做不好。而死多简单,简单得像“一”。他压根没体会到做了件事情,花狗就变成一条死狗,他看了看四周,除了他自己,就是树和鸟、太阳和风,所以,他决定剥狗皮,他见过爸爸剥羊皮,把拳头塞进皮和肉之间,左手拽皮,右手攥成拳头一拳一拳捣下去,皮和肉就嘶啦嘶啦地分开了。那声音好听极了,手上还不沾一滴血……可惜的是,他还没机会试试手,爸爸就走了。
银锁跪在草丛里,开始剥狗皮。把脖子上的那道伤口挑通,越过腹部,直接冲着屁眼而去。用刀子一下子画出一条直线,这是剥皮的第一步,也是最美妙的一步,就像他小时候帮谷老师办黑板报,无论直线曲线,一笔就能画出来。接下来怎么办?他想起来了,接下来应该是“挑四稍”——这是爸爸剥羊皮的说法,“挑四稍”就是再把四个蹄子挑开,一直通向腹部。最后,银锁学着爸爸的样子,把血红的刀子像笛子一样咬在嘴上,开始用手,一边拽一边捣,这两个动作还真的够用了……
这一次,他体会很深。
他甚至担心自己会上瘾。
他带着一条狗腿回了家,妈妈问哪里来的。他说,他帮人家杀了狗,人家送他一条狗腿,他让妈妈赶紧做饭煮肉,他饿死了。
狗肉煮熟了,香喷喷的。
他把狗肉啃得干干净净,得意地对妈妈说:“你看,我啃过的骨头,狗都不啃。”妈妈一看,笑着说:“没你爸爸啃得干净。”银锁听了很不高兴,心想,我就不信我啃骨头也啃不过别人!妈妈把狗骨头扔了,他对她恶狠狠地喊:“别扔,我有用。”妈妈问:“有啥用?”他说:“反正有用。”妈妈就把骨头还给他。
他拿着骨头瞅了瞅,决定用小楷笔在上面画一只狗,要尽可能画得像那只花狗!妈的,以后每动一次刀子都要留一根骨头!
狗骨头里果然就映出一只花狗,卧在草丛里,伤心地看着远方,身上有黑有白,似乎能听到凄凉的秋风从草丛里刮过……
这是一个发现,他的才能并没有完全丢失,他还会画画,他急忙拿去让妈妈看。妈妈却说:“二十几的人了,干点正事吧!”
妈妈有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他心里凉了半截子,他后悔让妈妈看了,妈妈的意思他明白,和外人没两样,无非是:你这个人怎么就长不大?你以为你还是十二岁呀,和你一起长大的人都当爸爸了,你呢?你连个灰汉都当不硬邦,你还能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