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年满21岁的银锁正式成为灰汉。这一年秋天,粮食收齐后,公社变成了乡,土地分给了私人。接下来,全部牲畜也将分给各家各户。这样的话,就不能没有灰汉,很多人希望恢复中断了十几年的灰汉制度。于是银锁成为新时代的第一任灰汉。银锁具备了成为灰汉的所有条件,更主要的是,银锁没有爸爸,银锁的哥哥金斗也在两年前入伍了。这种情形下,任命银锁为灰汉,就全无顾忌。
按照老习惯,应该首先选出两名候选人,然后在祠堂里烧香供饭,诵经三天,再用银瓶掣签的方式选出正式的灰汉。这样选出的灰汉就有了神示的味道,差不多是人神之间的一个桥梁,杀生之罪,就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由于“文革”期间毁了祠堂,百废待兴,银锁又是众望所归,就直接由村干部任命了。
获得任命的当天,银锁要当众杀掉一头牲口,启动自己的灰汉生涯。当时三个生产队的牲口正待化整为零分给农户,各队都有一些老牲口注定没人要,于是决定,每个队各挑一头最不中用的牲口,供新任灰汉试手。
一队是一头牛。二队是一匹马。三队是一只驴。
那是给鬼神们烧完寒衣的第三天,天气很冷,全村的男女老少早早就聚集在村中央,男人们喉结耸动,说话的声音充满亢奋,女人们端着各式各样的盆子,敲敲打打,等着分肉。连村头巷尾的猫狗都悄悄跟来了。新任灰汉将依次杀倒一头牛一匹马一只驴,一个新时代即将有血有肉地开始。人群的中央便是一头牛一匹马一只驴和三块门板三堆麦柴。牲口们的确是老不中用的架势,鬃毛又脏又乱,说明整日卧在圈里不起来。人们大呼小叫,异常兴奋,手中的盆子发出各种怪响,牛和马似乎在流泪,驴则是没知没觉。不久,有人用旧衣服依次蒙住了马脸、牛脸和驴脸。中间的马脸先被蒙住了,牛拧着脖子瞅了瞅,眼泪大量地流了下来。驴也看见了,冲人群外围的朝阳大吼起来,声音直勾勾,而且挣出一串黑黑的驴粪蛋子。驴叫声震得天地觳觫,人心不安,于是人们自然加快了节奏,三伙人一致行动,次第用力,将事先套在牲口蹄子上的绳子横向一拉,毫无防备的牲口们就突然轻如鸿毛,腾空摔倒,砸起三片呛鼻的烟尘,烟尘下面,牛、马、驴都是一模一样的姿势,四个蹄子全都可怜地兜在绳索里,鸡爪子一样徒劳地伸向了高空……
“新任灰汉上场!”村长喊。
人们立即就肃静了下来。
银锁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衫,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跟在几位老人身后,款款走来。他的脚步有些凌乱,内八字变得更明显了。大家知道,银锁做灰汉之前连鸡鸭都不敢杀的,现在却要杀一头牛、一匹马、一只驴!
银锁站在牛面前,面具有效地抹去了他平时的愚弱模样,令他显得威猛无比,但是,他把头拧来拧去,在寻找自己的妈妈。
没找见妈妈,银锁心里很慌。
这时,有人把专用的刀子递给了银锁。那刀子接近三尺长,很吓人,刃子刚磨过,细幽幽的,令银锁想起妈妈的头发丝。
银锁把刀子举在手上。
妈妈看见了,心想,应该提着!
银锁举着刀,还在找妈妈。
有人将一根绳子穿入牛鼻子,用力拽绳子,牛嘴就张开了,另有人将一根铁棍塞入牛嘴,整个牛头像铜铸一般稳定了下来。
“灰汉,请动手吧!”村长向银锁鞠了一躬。
银锁也向村长微微鞠了一躬。
之后,银锁把手中的刀子缓缓放下来,用双手握住,指向牛脖子,刀尖先滑出两寸褶皱,令人们感到了牛脖子的良好弹力,接着刀尖便过于猛烈地捅进去了,一边摇晃着,一边陷向深处……那血,热乎乎的,先是急急地喷,再是缓缓地流,有些落在地上了,有些径直漫向刀柄,染红了银锁的手……牛哞声并不高亢,却不屈不挠,给新任灰汉以巨大威胁,直到血流大大减少,刀子的压力骤然减轻……
最后,人们看见银锁脚底下湿漉漉的,冒着缕缕热气。银锁遗尿了!银锁的妈妈也看见了,儿子杀了牛,但是,儿子遗尿了。
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在喊:“一摊稀屎!”
有人跟着喊:“窝囊废一个!”
有人低语:“这娃太瓤了!”
银锁并不知道人们在笑什么喊什么,敬业地提着红刀子,走向一旁的马,嗒、嗒、嗒,大血滴从刀尖上黏黏地滑下去了。
妈妈本想坚持看完,却突然不想看下去了,迈着小脚跑回近旁的家里,推上院门,回过身,软软地跪在门廊里,泪如雨下。
“他爸,千万别埋怨我!”
“列祖列宗,原谅我们孤儿寡母啊!”
“这娃只有做灰汉的命了!”
几分钟后,银锁的脚步声响回来了。
妈妈急忙站起来,擦去眼泪。
银锁推开门,仍然戴着能吓死人的面具,手上提着红红的刀子。银锁站在妈妈面前,本想取下面具,和她说些话的,却终于没取也没说,快步穿过宽大的院子,推门进了堂屋,然后凶狠地关上双扇门,还关上了窗户。
妈妈跟过来,在门外偷听。
妈妈大声说:“把裤子给我。”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听见没有,把裤子给我。”妈妈敲敲门。
里面还是没任何声音。
妈妈想起银锁手上有刀,很害怕,继续敲门。
窗户突然打开了。
银锁的棉裤飞出来,落在台阶上。
妈妈提着棉裤去了厨房。
妈妈找到一根棍子,勾着头在灶膛里搅来搅去,看见灰堆里有小火星明灭闪烁,便找来簸箕,拨出一堆蓬松的细灰,先把明明灭灭的火星拍死,再把银锁尿湿的棉裤埋进去,果然,很快就闻到了一股子浓浓的尿骚味。
“硬邦人谁愿意做灰汉?”
妈妈半仰着脸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