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锁的担心是多余的,没人不要他做灰汉。大家只是对他更冷淡了,看见他就像看见一摊稀屎。每次从人堆旁经过时,他总能感觉到他们在说什么。他相信,“瓤”和“傻”这两个词已经不够用了,他们现在用的词一定是“吃屎的”“废物”“狗不吃的”“丢先人的”,等等。好在几天后就有人请他杀牛。
那天早晨,他穿好灰色的长衫,戴好青面獠牙的面具,提上又窄又长的刀子,出门了。一出门,他就感觉到了神奇的变化,在他的脚底下,整个村子都在有节奏地一起一伏。有人冷不丁看见他,吓得慌忙扭转身子闪在一边。所有的女人都发出了尖叫。有个孩子吓得大哭起来。到了宰牛现场,有人点好香,恭敬地送进他手里,他稳步走向临时搭起的祭台,烧香、作揖、磕头。最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提着滴血的刀子回家时,他发现,妈妈对自己的态度里也有了一点庄重。儿子脏狗流着鼻涕,咬着手,躲在奶奶身后,不敢走近他。他笑了,向儿子挥挥手,说:“儿子,过来,过来。”儿子硬是不过来。他回到屋内,用小娥用过的镜子看自己,左看右看,终究不忍心脱下长衫和面具,也不忍心收起刀子。
他心里有一个声音:
没够!他妈的没杀够!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每天都在期待重新穿着长衫,戴上面具,提上刀出门而去。他甚至屡次梦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情景。
“老得太慢了!”
有一天他这样念叨。
他说的是村里的牲口。
刚说完这句话,就在河湾里碰见一个邻居,盯着自家的驴,驴站着,人坐着,人手上举着一根细细的长长的柳条,气鼓鼓的样子,驴尾巴上缠了一圈布带子,脖子两边还夹着木板,也是怄气的样子。人在怄驴的气,驴在怄人的气。银锁很好奇,站在驴旁边问:“这驴,怎么啦?”邻居用柳条扫了扫驴肚子,说:“骟了,骟了三四天了,伤口还没长好,正痒痒呢!”银锁蹲在邻居和驴的中间,打算仔细观察邻居要把驴怎么样。驴的四蹄明显发软,随时准备卧在地上,邻居就用柳条轻抽驴蹄子,不让它卧。“卧下后,会蹭着伤口。”邻居说。于是,驴只好继续站着,因为难受,用蹄子使劲刨土,刨起很大的灰尘。“死啊,站定,别动!”邻居骂。
驴真的就站定不动了,要弯过头却弯不过来,用尾巴扫伤口,因为尾巴上缠着布条,尾巴就失去了刷子的作用。银锁看明白了,心想,做驴也不容易。银锁站起来要走,邻居笑着问他:“你知道,为啥骟它?”银锁一听很不高兴,心想,太小看人了。银锁走出去好几米,邻居才说:“骟了长命,能多活几年。”
银锁还真的不知道:骟了长命,能多话几年。银锁只知道,骟的另一个说法是“去势”。无论马、牛、驴、猪、狗、猫,骟了就去势了,就软了、瓤了、不胡来了。银锁从来不知道,骟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多活几年!
银锁心里咕哝:怪不得!
几天后,这只刚刚长好伤口的驴就死在自家圈里了,被人用刀子捅死的。仅仅是脖子上挨了一刀而已,其他部位完好无缺。
半月后,又死了一匹马。
十天后,又是一头牛。
报案之后,来了几个警察,忙来忙去没给出任何结论。每次的情形都一样,只是杀死而已,并没有砍走一条腿,或者割去一只耳朵。不是为了吃肉?又是为了什么?可以肯定是一个家伙干的。但是,这家伙是谁呢?
当然是他,灰汉银锁!有趣的是,没有任何人怀疑过银锁。村里的,邻村的,怀疑了很多人,都和银锁不沾边。这是因为,各种迹象表明,行凶者显然是一个行动敏捷、头脑冷静的家伙,连续杀了三只牲口,并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这个人哪可能是傻子银锁?银锁又是灰汉,家家的牲口最终都要死在他手上。
该喜还是该忧?
银锁实在说不清。
恰是秋耕时节,银锁正用花钱雇来的牛,在北山顶上犁地。这牛显然也是看人下菜的,它发觉眼前这个男人没脾气,手上有鞭子,却不怎么用。于是,当银锁不小心把犁尖插得过深时,牛就故意犯浑,昂着头,耸着角,挺住不动。银锁挥鞭子抽牛屁股,牛这才兴奋了,使出蛮力,犁尖就在泥土中疾速潜行几米,接下来又停住了。银锁并不生气,扶着犁远眺山下的村子,看了几眼,不禁大笑起来。
笑完后,心平气和地说:
“事不过三,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