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锁的哥哥金斗在部队上干得不错,上了台阶,已经是正营级干部,在部队结了婚,婚后不久,把妈妈接走“享福去了”。
家里只剩下银锁父子。
院门顶上钉上了一个黄色的铁皮牌子,写着四个字:革命军属。每隔几个月,银锁都会收到一张汇款单,去镇上取回来,顺便买几样东西,茶叶、水果糖、橘子、西瓜之类,惹眼地提在手上,一甩一甩地回到村子,很令大家羡慕。很多人种完庄稼没事干,纷纷出门打工了,而银锁始终留在家里,种着自己的几亩地。用牲口的时候花钱雇,省得平时操心牧养。省下来的工夫,都用在儿子脏狗身上了。
脏狗到了十岁,还不能上学。去过几天,被学校退回来了。学校说,脏狗的智商只够四五岁的水平,放在学校,成了同学们欺负嘲笑的对象。银锁了解儿子的情况,没办法,就打算亲自教儿子识几个大字得了。
的确,十岁的人,整天只玩四五岁的游戏。从四五岁玩到十一二岁,仍然兴致不减。比如摔泥碗碗,从河湾里弄一堆泥回来,像揉面一样揉揉揉,揉得韧劲实足,做成一个海碗的样子,碗口朝下摔出去,一声干炸的空响之后,再看泥碗碗,已经破得像地图了,而耳膜里的嗡嗡声久久不散。再看儿子脏狗,浑身是泥,脸上也溅满鸡屎一样的泥点子,一副劳动模范的架势。再比如,把玉米穗子揪下来,贴在嘴角装老人,摇头晃脑,嘴里还诌着一些他自己也听不懂的说辞,自己演给自己看。又比如,把蜻蜓捉回来,关在一个罐头瓶子里,捉几只蚊子放进去。令脏狗始终想不通的是,蜻蜓原本是喜欢吃蚊子的,现在却似乎不认识蚊子了,只知道再三用头撞玻璃瓶子。脏狗就一遍一遍地问蜻蜓:“喂,你傻了吗?你怎么不吃蚊子啊?”还常常缠着爸爸,让他解释。银锁高高在上地说:“你把它关起来,它哪顾得上吃蚊子?”儿子睁大眼睛,似懂非懂。
也有一些方面,儿子令爸爸自愧不如,比如,把蝴蝶翅膀放在灯上烧焦,用开水把罐头瓶里的蜻蜓烫死,一刀剁掉鸡头……干这些事情,脏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而银锁从小就是胆小鬼,从小就“瓤得很”。先是胆量瓤,后来智力也瓤了,成了“瓤上加瓤”。而脏狗这小子显然硬邦多了,有股子倔脾气。比如,银锁画圈,罚脏狗站进去,“不许擅自离开”,脏狗要么不进去,要么迟早会擅自离开。
银锁挖空心思教脏狗画画,加减法,认字,都以失败告终,银锁得出结论,所有需要一点灵性的东西,儿子铁定学不会。
“这大概就是傻了。”银锁总是这样自言自语。此话的另一个含义是,我银锁根本不傻的,让我做灰汉,是天大的误会。
小娥被山水冲走的那一年,银锁其实只有二十六岁,可以再想办法娶个女人,有两次机会,都错过了,一次是因为儿子,对方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婆娘,不傻不呆,开始想来,后来改了主意,原因是:“有个傻儿子。”
另一次是因为他的灰汉身份——外村有个女人,丈夫出门打工,七八年没消息,看得上银锁,也不嫌弃脏狗,但对方的条件是,只能做倒插门女婿,银锁自己同意,村里人不同意,因为银锁不是普通人,是灰汉!
“他妈的,狗屁灰汉!”
银锁气得把长衫和面具找出来,摔在院子里,用脚一通乱踩,把面具踩了个稀巴烂,随后又用几天工夫做出一个新面具。
一日清晨,银锁去给玉米地淌水,出门时儿子还在炕上熟睡,就锁了院门,中午回来时看见儿子坐在厨房门口,戴着新做的面具,穿着拖地的长衫,闷声不响,像一个恶鬼,把银锁吓了一跳,站在儿子面前的瞬间,银锁突然很生气,不是一般的生气,而是火冒三丈,银锁默默放下锹,找了根绳子,让儿子跟自己来。儿子不明白是福是祸,老老实实跟去了。空置很久的马厩里仍然有老瞎马留下的味道。银锁用力嗅了嗅,转身让儿子举起双手,儿子不肯,银锁大喊:“听见没有?举起来!”儿子还是不举,银锁只好自己动手,把儿子的双手强行抓过来,拴在一起,然后把绳子的另一端吊在漏光的房梁上,便离开了。银锁心里知道,此刻吊在马厩里的,不光是儿子脏狗,还是灰汉银锁,因为,他并没有勒令儿子脱下长衫,取下面具。银锁坐在一块石头上,渐渐有些心虚。儿子狗东西竟一声不吭。银锁突然又跳起来,顺手捡了根柳条,重新冲进马厩。
“你狗日的想当灰汉?”脏狗乖乖点头。
“好啊,我让你当!当!当!”
说到第二个“当”的时候,柔软的柳条已经抽过去了,左一下右一下,毫不含糊。儿子尽可能扭着身子躲闪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哎呀哎呀”叫个不停,直到银锁隐约看见了小娥的影子——小娥不顾死活,用身体护住儿子,他分不清挨打的是小娥还是儿子,终于才停下来,喘着气歪倒在马槽边。
“你真的想当灰汉?”
脏狗又点头了,一脸诚实。“为啥?为啥想当灰汉?”“当灰汉,威风!”
他站起来,踮起脚尖,愁眉紧锁,把头顶的绳子解开,帮儿子摘下面具,脱长衫的时候,才发现儿子的右胳膊脱臼了,面条一样晃来晃去。骑着自行车,带着儿子匆匆赶往镇医院的路上,银锁的心里又发痒了,又有了动刀子的愿望。于是,当晚,某家的一匹小马驹离奇死亡,还是老样子,脖子上挨了一刀,尸身完整无缺。人们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神秘杀手,家家户户开始暗中提防,准备捉拿凶手。
凶手却不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