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那一年的农历十月初九,银锁在睡梦中死去了。说好早晨去杀一头驴的,时辰到了,却迟迟不见人影。院门推不开,喊叫没反应,大家觉得不寻常,翻墙进去,发现银锁光着身子睡在被窝里,已经没气了。
金斗开着单位的车赶回来,丢下几千元,委托一个堂叔主持所有丧葬事务,自己又回省城了,说好下葬的那天,再回来。
刚好是农闲时间,又刚好没有合适的日子,银锁的尸体将在家里停放五个昼夜,这五天里,大伙轮流前来为灰汉守夜。所谓守夜,不过是东一摊西一摊赌博,用各种形式赌博,除了一日三餐,半夜还要加一顿饭的。
堂屋里有两摊子,炕上的一摊子玩扑克牌,地上的一摊子打麻将。第三天晚上,地上打麻将的四个人中,背对房门的那一个,摸了张没用的光板,正要打掉,看见对面的布幔在瑟瑟抖动,接着,布幔的一角竟然被掀起来,露出一张黑脸,不是鬼,而是银锁!这个人悄悄搁下手中的光板,转身跑出去了。
银锁故意咳嗽了一声。
场面立即大乱。用绳子拉起的布幔哐当掉下来了。有人从窗户里跳了出去。有人发出极为可怕的嘶叫。有人吓出了尿。
“别怕啊,我没死!”
银锁的声音干净而冰冷。
身着黑色老衣的银锁像旧时代一个广受爱戴的乡绅,伸出双手,用一种平时没有的气度示意大家不要惊慌、不要惊慌!
可是哪有不惊慌的道理?
人们正纷纷拥出院门。
银锁只好用力拍拍自己的胸脯,嘭嘭响了两声,说:“真的,我没死,还没到死的时候呢,他们弄错了,整整提前了十年。”
“他们是谁?”有人问。
“今天是不是十月初九?”银锁反问。
“今天是十月十一。”有人答。
“我死了三天了?”
“是呀,今天是第三天。”
“我以为才三分钟。”
“到底咋回事嘛?”
“我正睡觉呢,来了两个人,蒙住我的眼睛,一左一右把我驾成土飞机,让我快走,走啊走,我感觉进了一个大衙门,有人问我名字,我说我叫侯银锁,又问我的工作,我说我是海堂村的灰汉,又问我的出生年月,我说我是一九五八年三月初三生的。我听见那个人在翻册子,翻着翻着就停住了,生气地说:怎么搞的,抓错人了!这家伙的寿命还有整十年,十年后的十月初九才该死!还不送回去!”
“银锁,你没编虚吧?”问这话的,是头人大爸。“大爸,我没编一句虚!”银锁有些发急。
“半扇子猪肉都没了。”
“那就把剩下的半扇子也吃完!”
“你做主?”
“我哥哥在吗?”
“他放下几千块钱,回省城了。”
“他不在,我做主!”
“十年后你再死了,没人掏钱怎么办?”
“那就让狗吃了!”
“狗不吃呢?”
银锁回答不上来了。
哈哈哈,大胆留在屋里和院里的人都笑了,笑声意味着大家相信银锁死了又回来了,这是一场可爱的误会,一场有吃有喝的闹剧,寂寞的乡村时不时需要上演一场闹剧的,时间久了,整个乡村都盼着一场新闹剧发生……
安静下来后,人们最想知道:
“那边”到底是啥样子嘛?
一开始,银锁尽可能实话实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有两个人蒙住我的脸,把我驾成土飞机,我啥都看不见,只听着声音……”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忘了?”
“我想想,我想想……”
银锁这一想,就不由自主顺着大家的念想说了,他说见了阎王爷、玉皇大帝、观音菩萨,他说那个世界只有白天,没有黑夜……
连续几天,银锁家里每天人出人进,像逛庙会一样热闹,不光有本村的,还有外村的,人们不仅提出了各种各样的怪问题,还请银锁做银锁做不到的一些事情,比如捉鬼,有个女的据说被鬼拿住了,请银锁帮忙捉鬼!
银锁成了海棠的骄傲,一个被阴司抓错了的人,一个从阴间光荣归来的人,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无论如何,都令人敬仰又自矮,人们几乎想停下手头的任何事情,哪怕是天大的事情,围在银锁身边,听他讲“那边”的见闻。而银锁,真的变成一个值得敬仰的人了,比原来会说话了,一举一动像镀过一层金,眼神和笑容里有了一种让人服膺的东西。一句话,银锁成一个大人物了,一个神奇的大人物。
那么,银锁还是灰汉吗?
是否需要重新选一个灰汉?
大家一致认为,应该!应该另选一个灰汉!
银锁有权指定一个继任者。
全村共有一千三百五十六人,谁可以继任灰汉?
“谁可以继任灰汉呢?”
这个问题令银锁头疼了好几天,他把全村有可能做灰汉的人拨拉了无数遍,够条件的人有若干个,却很难说哪个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