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家里只剩银锁自己了,不过四十五六的年纪,却早早蓄起了胡子,加上脸黑,加上驼背,看上去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了。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孤单,他知道,爸爸、妈妈、小娥、脏狗,都会随时回家来看看的。
妈妈的五年纸,金斗回来了。
同一年的早些时候,金斗转业到省城一家正处级文化单位,任副职,正团级变成副团级。省城距离海棠只有三百公里,回家方便了。不过,金斗回家的次数并不比以前多。银锁知道,哥哥对家乡海棠并没有多少好感,有一次兄弟二人聊起村里的人和事,哥哥说过一句话:“地方多大,人多大。”大有轻看的意思。
烧完五年纸,银锁随哥哥去省城住过几天。回来后,一直忘不了“城市的好”。很多打工回来的农民,总喜欢站在村路上争先恐后地数落城市的缺点,银锁虽然不会插嘴,心里却有一个相反的声音:还是城市好!
银锁真的忘不了城市的好。
哥哥家那个小区叫阳光花园,那儿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口音,相互之间并不知道谁是谁,看不出谁富谁穷、谁强谁瓤、谁好谁坏,人人都是擦肩而过,各干各的。在阳光花园里走来走去,银锁第一次感到呼吸平顺,自由自在,因为,没任何人的眼神里写着“你是灰汉”“你是傻子”这样的字眼。小区里也有个男的,也是四十几的年纪,明显不正常,每天戴着皱歪歪的军帽,提着半瓶可乐,神气活现地转来转去,似乎比正常人还傲气几分,喜欢站在门口的宣传栏前面,歪着脖子大声朗读:
少吃一两口
多动十五分
粮食七八两
油脂减两成
银锁仔细研究过宣传栏,没找到上面这些话,可见那个男的并不识字,智商不见得比儿子脏狗高多少,是一个真正的傻子。
但城里的傻子显然活得很滋润,脸上油光滑亮,出出进进,并不会招来白眼斜眼。在海棠就完全不同,一个傻子,或者一个被认为是傻子的人,一出门就有很多目光强行看扁你,你根本没办法不做出呆头呆脑的样子。
银锁持续观察过那个男的,发现他每天早晨会去排队买煎饼,有家煎饼店生意很好,此人也总是人模人样地站在长长的队列里,一步步靠近窗口,没人在乎他是傻子,他交了钱,同样会得到一张浑圆黄焦的煎饼。每天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他又会走向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登上三十路公交车,不知去了哪里。
有一次,银锁决定跟他上车,看他到底去哪儿了。银锁学他的样子,投币,快速找个座位坐下来,然后就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银锁发现,三十路公交车,投一块钱的硬币可以坐到终点,也可以在任何一站下车。门口有个红色摁钮,你一摁,司机就听见了,宽宽长长的公交车就有可能为你一个人缓缓停下。
哈哈,哈哈!
哈哈哈!够牛的!
真他妈的牛!
注视着远去的公交车,银锁开心地笑了。随后,银锁不再理睬那个男的,自己花一块钱上车,专门找很少有人下车的车站下车。一辆车只为一个人停下!这是何等美妙的感觉啊!银锁极为迷恋这种感觉,眼看上瘾了。
可惜银锁该回海棠了。
哥哥买好火车票,把他送上火车。
哥哥再也没有邀请过他。
他一直在暗暗等待。
有邻居常常问他:“啥时候再去省城?”
他只好撒谎:“打算最近去。”
撒谎撒多了,不能不去一次了。
某一天,天还没亮,他就锁上院门上路了,先到了火车站,再想办法扒上一辆煤车,顺利混到省城,披着一身煤屑走在省城的路上,忘了阳光花园在哪儿,其实压根没打算去哥哥家的,按照事先的设想,学乞丐的样子,晚上随便找个角落睡下,白天选乘客稀少的时候,坐一两次公交车,够三天再回到海棠。
天空在下雪
我们在赶路
……
坐在公交车上,他默默哼唱着这样的歌谣。他突然觉得,这首歌谣有个特殊的作用,把一代一代的海棠男人送到了路尽头。
他觉得自己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