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萧定的父母来到银溪花园,摁响门铃,张嫂跑出来开门,张嫂做出嘘的口型,但萧定的妈妈还是不能不显出有麻将可打的激动样子,一边喊着“亲家母”一边向里面走去,蔡安安的妈妈随即迎出来,小声说:“你们来了!”在客厅坐下后,迟迟不见蔡安安的影子,萧定的妈妈抬头喊:“安安,听说你不舒服,我们来陪你打打麻将。”又过了一两分钟,蔡安安穿着碎花睡衣从楼上下来,说:“爸,妈,你们来了,不好意思,我好像睡着了!”萧定的妈妈说:“萧定说你不舒服,怎么了?不要紧吧?”蔡安安笑了笑,难掩内心的倦怠,说:“就是觉得有点累,想休息两天。”
随即就去了专门的麻将室。
坐好位置,蔡安安的妈妈问:“玩多大?”
萧定的父母对望了一下,没表态。
蔡安安打着哈欠,也不表态。
蔡安安的妈妈问女儿:“安安,你说打多大?”
蔡安安机械地说:“哎哟,随便!”
萧定的妈妈说:“那还是……”
萧定的爸爸暗暗踢了老伴一脚。
蔡安安的妈妈说:“今天咱们打大一点,十块二十,怎么样?”
萧定的爸爸说:“好的,太小了安安没兴趣的。”
蔡安安没有回应,好像没听见。
蔡安安的妈妈问:“安安,你说个话,打多大?”
蔡安安说:“哎呀,别问我嘛。”
蔡安安的妈妈说:“那就定了,平和十块,自摸二十。”
萧定的妈妈说:“真够大的。”
这时,麻将机已经秘密地完成了洗牌,轰隆隆的声音继续,码好的麻将从腹中耸出,每人面前都有了长长的一摞,发出玉质的甜软的光泽,几乎映出了每个人的脸;不过,蔡安安眼前出现了幻象:那是一座孤堡,雪中孤堡,月光照耀下的雪中孤堡,孤独地伫立在荒原上,浑然天造,美若天仙,在静静地候着一个人,或者一匹马……眼下,那个人或者那匹马正行进在低处的长路上,还根本看不到孤堡的影子,但是,用不了多久,那个人或者那匹马,将顺利抵达,将久久地躲在孤堡里直到死去!
“喂,安安,抓牌啊。”
经妈妈提醒后,蔡安安才去抓牌。
美丽的孤堡一瞬间就被毁掉了,被四只肮脏的手连绵抓出一个大豁子,蔡安安心里一蜇,疼极了,几乎想哭了,想大声哀哭。
好在蔡安安还有些自制力。
第一把,萧定的爸爸以惊人的速度自摸了。
蔡安安觉得一切都像圈套。
“千刀万剐不和第一把。”蔡安安的妈妈说。
“自摸可不一样。”萧定的爸爸说。
萧定的妈妈带头清账,蔡安安想起自己没带钱包,请张嫂上楼帮她取。张嫂直接把她的坤包提下来了,她伸手摸出钱包,取出一沓子崭新的百元钞票,拉开面前的小抽屉,塞了进去。她心里知道这种小麻将,输赢不超过三五百元的,所以,她立即意识到自己有摆阔的嫌疑,并立即开始了自我厌弃。萧定的爸爸找了八十块钱给她,一边数一边说:“五十,七十,八十。”她觉得公公的这个动作是脏的,就像爸爸当年恶狠狠把钱砸在她手上。她真想要求公公把钱收回去,换一种方式给她。
第二把还是萧定的爸爸和,平和,速度仍然很快。
蔡安安带头清账,心里乱乱的。
第三把,蔡安安自摸,看了半天才知道是自摸,把夹二条摸来了。蔡安安看清自己自摸了,心里非常迟钝,说不清是喜是忧。
“摸了!”蔡安安说。
蔡安安的妈妈鼓掌。
萧定的妈妈也说:“好呀,好呀。”
蔡安安听得出,大家在照顾自己的情绪,大家显然把自己当病人看待了,这让她不舒服,大家又以积极的态度给她清账,妈妈给了一百,婆婆也是一百,等她找钱,可她手中只有七十块零钱,就先找给婆婆,说好欠她十块,妈妈的一百允许拿回去,下一把再清,妈妈却执意要清,摸遍自己口袋,找到一堆零钱,都是五块一块的,还有五毛的,总算凑够了二十。“嗨嗨,麻将桌上不兴欠账的。”妈妈调皮地说,妈妈的话音未落,蔡安安站起来,向卫生间跑去,一进去,就趴在马桶边吐起来。
十分钟后,蔡安安出来了。
“我不能打了。”她说。
她说的是实话,她不能打了,就像不能上班了。
“哪儿不舒服?”萧定的妈妈问。
“说不上。”蔡安安苦笑。
“去医院查一下吧。”萧定的妈妈说。
“不用!”蔡安安说。
三个人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情形难堪。
“对不起!”蔡安安说。
萧定的爸爸站起来,说:“那我们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玩。”
蔡安安没有挽留,显然希望如此。
和妈妈张嫂一同尴尬地送走公公婆婆后,蔡安安安静地回到楼内,又回到楼上,声音很响地关上了卧室的门。张嫂开始收拾麻将室的时候,发现了蔡安安留下的那些钱,拿出来,上楼,先敲门,再喊:“蔡总,你的钱。”蔡安安打开门,接住钱的瞬间,仍然显得安安静静,但是,紧接着,蔡安安就出现在卧室的阳台上,风把她的碎花睡衣吹得瑟瑟发抖,她把手中的钱奋力扔向远方,那些钱却无力飞远,大部分落进自家院内了,有两张落在院外的一棵玉兰树上,停留片刻,又掉在了草坪上。
蔡安安看清自己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她想克制,但又想放纵,想走得更远,想去更远的地方——比如,雪中孤堡。她真切地听到了它的亲切召唤,就像利刃在召唤动脉,断裂在召唤绳子,纵身一跃在召唤高楼……
丈夫萧定和儿子杨小春回来了,张嫂做好了饭,摆好了碗筷,但蔡安安拒绝下楼吃饭,她的声音仍然不乏克制:“你们吃,我不饿。”
于是楼下的四个人开始默默吃饭。不过电视机是打开的,蔡安安的妈妈每天要准时收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因为餐桌距离客厅有一段距离,电视的声音放得很大,以整个别墅为共鸣,男播音员的声音更显得字正腔圆。
“把电视关了!”蔡安安突然拉开门,朝楼下喊。
楼下的人吓了一跳,反应迟缓。
“快关掉电视,听见没有!”蔡安安完全在吼叫了。
杨小春跑过去关了电视。
这样一来,就真的安静下来。
蔡安安重新缩回卧室。
楼下的四个人不再吃饭,都微微仰着脸,一脸忧虑。
突然,杨小春盯着二楼大喊:“妈,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没事,你只是想发发疯而已,你就放开疯吧,人人都有发疯的权利!”
喊罢,杨小春有些气喘吁吁。
蔡安安那边却没有再发疯的迹象。
杨小春看见姥姥哭了,叔叔的眼圈也湿湿的,因而深受鼓舞,便快步走上楼梯,上了几级台阶,站在拐弯处,仰起头,接着喊:“妈,我要向你学习,明天也要发一次疯,我要去给我们校长发疯,他妈的,要么发疯要么离开十五中。”杨小春又上了两级台阶,停下来继续喊:“妈,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发疯吗?你难道不想知道吗?”杨小春特意听下来,等妈妈打开门,走出来,听他说话,但妈妈依然无声无息,他只好走到妈妈门口,继续说:“我们的年级主任,今天把全年级学习最差的一百名学生叫到一起开了个会,指导我们如何填写考生登记表。考生登记表上,有一栏,考生毕业于哪所学校?年级主任要求我们为十五中的荣誉着想,放弃填十五中,填锦绣中学,我们听都没听过这个学校,有人问,锦绣中学在哪儿,年级主任说,锦绣中学其实就是十五中,又有人问,那为什么不填十五中而要填锦绣中学?年级主任厚颜无耻地说,如果你们这一百名同学毕业于锦绣中学而不是十五中,咱们十五中的升学率就会大大提高。一听这话,我们都傻眼了,静悄悄一动不动,屁都不放一个。年级主任又说,就算老师求你们了,不影响考试的。于是,所有的人——包括我,都乖乖地按要求填了表。”杨小春说累了,干脆坐在妈妈门口,泪流满面地问:“妈妈,叔叔,姥姥,你们听懂没有?你们认为我该不该发疯?”
一声巨响,从门后面传了过来!
接着又是两声,一次比一次响亮。
杨小春愣了一下,喊:“妈,砸,砸得好!”
停顿片刻,又是一声巨响,是玻璃特有的响声。
杨小春微微一惊,喊:“妈,好样的!”
安静了两分钟后,卧室门敞开了。蔡安安露面了,就像从月球上回来了,低头对地上的儿子说:“儿子,我已经替你发过疯了!”
杨小春站起来,拉住妈妈的手,说:“妈,谢谢你!”
蔡安安淡淡一笑,说:“去吃饭吧。”
蔡安安平平淡淡地走下楼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你们看,我好了!”她笑着说。
蔡安安发现没人相信自己的话。
“我好了,真的!”她站起来,晃晃身子,做出“好了”的样子。
张嫂急忙给蔡安安盛好饭。
蔡安安坐下,接住碗,动作优雅地吃起来,还夹了一块肉放在妈妈的碗里,又夹了一块给萧定,说:“对不起啊,让你们受惊了!”
妈妈这才嘀咕了一句:“屁孩子!”
萧定松了口气,说:“小春说得好,人人都有发疯的权利。”
杨小春眼里还有些许泪光。
蔡安安说:“小春,妈妈已经替你发过疯了!”
杨小春问:“真的吗?妈妈?”
蔡安安说:“真的,我把宋代的钧窑变釉撇口瓶都砸了。”
杨小春说:“你的意思是我就别发了?”
蔡安安说:“你是孩子,不知深浅,别发了。”
杨小春说:“我不服,不服!”
蔡安安说:“很多事情都需要忍下的!”
大家一致把目光投向蔡安安。这些目光让蔡安安觉得有些害羞。就好像一个孩子说了假话,家长用目光表示怀疑,只是不戳破罢了。
杨小春说:“那我会讨厌自己的!”
蔡安安说:“人人都一样,我也常常讨厌自己!”萧定给杨小春使眼色,提醒他别多说话。
杨小春就忍住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