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六点十分,蔡安安仍然会准时出现在留诗路口,她仍然认为,自己开车撞死了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年轻妈妈,无论如何,车身往回一软的感觉是千真万确的,车头就像身体的延伸,像自己的肩胛骨,就那么轻轻一碰,一个人就完了。平心而论,这和红绿灯有什么关系呢?和斑马线又有什么关系呢?
蔡安安遗憾,自己对孕妇的长相印象模糊,只记得她是一米六以上的个子,穿一件宽松的淡绿色孕妇衫,孕妇衫尽可能宽松,仍然显得窄小,肚皮很白,雪一样白,白里面含有不幸的气息,声音柔美,美得令她自惭形秽——“老公,是儿子还是女儿?”“我是不是闯红灯了?”那是世界上最纯美最女人的声音,那才叫沉鱼落雁呢。后来,蔡安安还突然记起,孕妇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简单朴素的白金戒指,戒指上有抽象的图纹,染上了少许血迹。再后来,蔡安安还记起,孕妇的头发很黑,发型普通,搭在脖颈处。进而又记起,孕妇的脖子左侧被血浸红了,右侧仍然白皙,那是多么年轻多么稚嫩多么妖冶的脖子啊,像某种因为雨水充足而日夜疯长的植物的茎……就这样,蔡安安变得越来越贪了,想获得更多的有关孕妇的情况,比如,想得到孕妇生前的照片,甚至是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照片,想知道孕妇的名字,甚至包括网名、乳名、爱称什么的……
这算不算有病呢?
蔡安安轻声问自己。
但是,她自己的回答,她自己不信。
她需要一个更权威的回答。
恰好,萧定回来后,主动承认:“我找过心理医师了。”
蔡安安故意问:“因为我?”
萧定用过于严肃的语气说:“是。”
蔡安安说:“我不是好了吗?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上班了!”
萧定说:“真的?那明天就上班吧!”
蔡安安说:“别逼我,我想多休息两天。”
萧定说:“不开玩笑,我认为你的确有必要看看心理医生的,那么大一个公司,几百号人,你自己亲手创建的公司,几天以来,你一句话都没问过,还不算反常吗?你不开手机不上网不刷微博不上QQ,有人都准备报警了。”
蔡安安说:“公司交给你,我放心,所以才不问啊。不开手机不上网,多清净,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觉得,我是我自己的。”
萧定说:“别装了,你晚上根本没有睡着过,昨天后半夜,你坐在床边,指着对面墙上的影子说: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
蔡安安问:“你看见了?”
萧定说:“当然!”
蔡安安说:“我的确撒谎了呀。”
萧定说:“在整个事故里,这是很小的一个因素。”
蔡安安问:“人是不是我撞的?”
萧定说:“是你撞的,但是,她闯红灯了,你没刹住车,斑马线打滑。”
蔡安安问:“我如果不加速呢?”
萧定说:“加速只是造成车祸的几个条件之一。”
蔡安安说:“是呀,是呀。”
萧定说:“记住,是之一,不是全部!”
蔡安安说:“对我来说,之一就是全部。”
萧定说:“抑郁症的其中一个典型症状就是自罪意识,何谓自罪意识?就是把之一视作全部,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蔡安安不说话了。
萧定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蔡安安问:“说来说去,你的意思是,我肯定有病?”
萧定说:“有,百分之百有!”
蔡安安脸红了一下,说:“好吧,我听你的。”
萧定问:“明天去心理诊所?”
蔡安安目光躲闪。
萧定说:“明天一定要去!”
蔡安安说:“实话告诉你,我怕去心理诊所,听说心理医生看病的方式就是像剥洋葱一样把你的心理防线一层一层剥开,实在剥不开了,要进行心理催眠,直到你毫无保留地说出你的秘密!谁给了心理医生这么大权利?”
萧定说:“心理医生和患者是一对一的关系,旁边不会有第三者在的,另外,事先双方要签保密协议的,诊所有保密的义务。”
蔡安安问:“协议?什么协议是可靠的?”
萧定说:“要么这样,先不去诊所,先吃些药。”
蔡安安说:“不,不,药也不吃。”
萧定生气了,拍桌子了:“你不负责任,对自己对公司对家庭都不负责任!”
蔡安安问:“离了我地球就不转了?”
萧定不说话了,久久地盯着蔡安安,心想,她其实还是原来那个蔡安安,她性格中顽固的一面还在,只不过如今换了一种形式罢了。不过,此刻念及她的顽固,他内心和以前大不相同,他觉得顽固不再是她的缺点,而是值得给予仁慈和怜惜的东西,所以,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抱住她、抚摸她、亲她、爱她……
蔡安安问:“老公,我真的病了吗?”
萧定说:“不,你只是意外有了一点心理问题而已,这也正好说明你很正常,你内心高贵,你有这个社会普遍缺乏的道德感……”
蔡安安问:“你没骗我?”
萧定没有回答,而是摇了头。
通过这样的一席谈话,蔡安安听得出,也看得出,萧定真的着急了,萧定真的在乎自己,萧定真希望自己恢复正常,萧定不是人们说的那种人。这一点,她虽然早就心知肚明,又像是心中没数,需要验证。这甚至令她的抑郁症有了一种壮烈感,说明白一点,那就是,她不惜用得抑郁症的代价来考察一个人!既然如此,既然考察的任务完成了,那就应该及时结束考察,所以,蔡安安决定,坦然承认自己得了抑郁症,反正榜样多的是,圈子里那些富人争先恐后地承认自己抑郁,赶赶时髦又何妨。
这天的后半夜,蔡安安对着自己的影子说:“是你,是你,是你!”萧定毫不客气地坐起来,用自己的影子遮住蔡安安的影子。
“天亮带我去看病!”
“说话算数?”
“算数!”
“咱们坐着等天亮,还是睡觉?”
“睡……觉!”
“那就快睡吧。”
蔡安安很快就睡着了。
萧定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不久,鸡叫了,小区西侧有村庄,村里的鸡先叫了,接着西边的鸡都跟着叫了。东边是海,很安静,西边有村庄,所以鸡叫都集中在西边,像波浪一样,传向很远。鸡叫勾出了一条路,前往市区的另一条路。萧定想,如果不想经过留诗路口,可以选择向西,穿越凤凰山隧道前往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