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蔡安安不在,几个司机带着一份六十人的集体签名,来找萧定,要求解决多年来悬而未决的养老保险问题:司机们的养老保险是在数十公里外的龙山镇注册的,因为龙山镇的工资水平低,缴费标准和管理费也低,选择在龙山镇可以省不少钱,每人每年能省几百块,几百人就是几万。如果说在龙山镇注册不算问题,那么,每一个人没有自己的个人账户,就一定是问题了,明显违反劳动法,司机们喊了好几年了。蔡安安曾经明确承诺,要尽快把关系从龙山镇迁回来,进行规范管理,一是按市里的标准缴费,二是给每人立一个单独的账户。但是,此事为什么一直拖着没办?原因如下:市社保局同意接收,但有一个前提:必须把近三年来不够标准的部分补齐,百分之六十公司补,百分之四十个人补,该公司补的,蔡安安一直说没问题,但是,个人部分始终有分歧,少数人愿意补,多数人不愿补,不愿补有不愿补的理由,司机们大都年轻体壮,对养老保险普遍缺乏重视,现在月月交钱,一直到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才可以花,这事听上去有些悬,谁知道二十年三十年之后是怎么回事呢?到时候地球还转着没有也难说。由单位从工资里代为扣缴,有一定强制性,这没办法,权当没有这部分工资,从腰包里往出掏现金则不同,就像把吃进嘴里的肉吐出来。再说,算下来,不是一个小数目,三年,每人要补交三千多元。
造成这种局面怨谁呢?
过去,蔡安安总会这样反问。
司机们也总是无言以对。
现在,趁蔡安安在家养病的时机,几个司机神神秘秘来找萧定,显然有为难萧定的味道,但又不能说他们完全在使坏,因为大家真的认为萧定更温和更好说话,再说,他还有一个著名的观点: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社会不能以富裕为目标,只能以正义为目标。大家想,既然你说得这么好听,能不能做得一样好?
萧定问:“百分之四十怎么办?”
年龄最大的一个司机说:“我们的想法可能有些不要脸……”
萧定说:“有多不要脸?你说嘛。”
另一个司机接着说:“我们的想法的确有些不要脸,但是,我们觉得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如果蔡总在,我们都不敢说的。”
萧定已经猜出结果了。
第三个司机说:“我们的意思是,不要四六开了,反正咱们的公司是大公司,两位老总人也不错,不如慷慨一点,全出了呗。”
萧定说:“正义不等于无原则慷慨,百分之六十是正义,百分之百,就是无原则了,养老保险嘛,又不是别的东西,对不对?”
第一个司机说:“萧总说得有道理,可是,如果意见统一不了,事情不就僵在这儿了吗?这个事情解决不了,大家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不瞒您说,有年轻人打算把这事写出来,挂在网上,所以,我们几个老家伙才坐不住了。”
萧定说:“好吧,回去我和蔡总商量一下,谢谢你们!”
第二个司机把请愿书递给萧定。
萧定打开请愿书,看到了几行文字和几十个密密麻麻的签名。他扫了一视,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发现,这件事已经拖得太久,在养老金上做文章,的确不正义,而司机们能够忍到今天,说明司机们的维权意识还是太差。
下班后,萧定回到父母那儿,打算吃完饭再回家。
他问父母:“你们手上有多少存款?”
母亲反问:“问这个干什么?”
他说:“我想借你们的钱用一用。”
父亲说:“最近你不是在管公司吗,那么大一个公司,还需要借钱?”
他说:“花钱的事,最好等安安回来再说。”
母亲问:“你需要多少?干什么用?”
他说:“我需要不少,三百万。”
母亲吓了一跳,说:“三百万?你疯了?我们是印钞机?”
他说:“妈,别骗我了,我了解你们的底细,你们的存款只会比三百万多,不会比三百万少,光老家那栋楼,不就卖了两百万吗?”
父亲说:“你都拿走,我们怎么办?”
他嬉皮笑脸地问:“爸,妈,你们的钱,将来还不是要留给我吗?”
母亲大声说:“我们要留给孙子!”
他说:“可笑死了,为什么要把钱留给一个还不存在的人?”
母亲说:“抱不上孙子我死不瞑目!”
父亲来到儿子面前,盯着儿子的眼睛说:“儿子,孙子的问题再不解决,你妈将会成为第二个抑郁症患者,你爸,将成为第三个!”
萧定说:“那多好,全家抑郁!”
母亲问:“儿子,你还没说,干什么用?”
萧定把养老保险的事讲了一遍,父母二人也立即成为两个阵营,父亲认为公司为职工百分之百缴养老保险,是应该的,母亲则说,职工个人有义务自己出一部分钱。萧定低头吃饭,像局外人一样欣赏着父亲和母亲的争吵。
等他们安静了,萧定说:“外人不知道的士司机有多辛苦,我知道,他们每天至少跑八小时车,才能挣够份钱和油费,也就是说,八小时之内,他们没挣到一分钱。而《劳动法》规定,一周工作五天,一天工作八小时。”
父亲叹息了,说:“是呀!”
母亲问:“他们有那么可怜吗?”
萧定说:“改革开放之初,他们是不错,那时车少,油价低,也没有黑牌红牌之分,一个司机一个月随便就能挣三四千,那时候一个农民工的月收入是多少?才是五六百!现在,农民工早就超过的士司机了,农民工倒是领着白领的工资。农民工的人工费提高我没意见,但是,的士司机的状况的确需要改善。”
父亲问:“你这么做,安安同意吗?”
萧定说:“我了解她,她是司机出身,应该同情司机的。”
母亲说:“那好吧,借给你,好借好还哟!”
萧定说:“肯定还,肯定还。”
虽然筹到了钱,可以立马安排财务人员去办,萧定还是觉得,应该和蔡安安商量一下,免得她误会,抑郁症患者会事事敏感,会习惯性地多想,所以一切谨慎,不要造成新的心理伤害,这是李顺子提醒过的。再说这也是一个好借口,亲眼看看她的近况。据张嫂说,蔡安安在三十二楼很安静,有持续恢复的迹象。
萧定请张嫂上楼先问一声,她愿不愿见他?
张嫂上去又下来,说:“她在等你。”
萧定说:“好的,谢谢张嫂。”
萧定坐上电梯,电梯缓缓升高,到了三十二楼,他右行,敲门,她开门,他闻到了一股子孤独的味道,像某一次偶然闻过的干菊花的清香,他说:“亲爱的,好几天没见你了!”她突然转过身,伸手堵住他的嘴,不乏诚恳地说:“我怕听见亲密的话。”他急忙表示理解,笑了一下。她带他直接去了阳台上,下午的阳光和穿堂风一同流过来,各种鸥鸟擦着头皮乱飞,海边的浅滩上一伙人在弯腰捡蚝,明明在浅滩上,却像在深海里。再看宽大的楠木茶台上,有烟灰缸,烟灰缸里有半根烟,正在冒烟,奇怪的是,茶台的另一侧还有个烟灰缸,里面也有半根烟,也在冒烟。“我刚才正和一个人在聊天。”她说。“和谁?”他很警惕,她向左前方一指,说:“她呀。”他看到了一个小相框,相框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他问:“她是谁?”她答:“被我轧死的女人啊。”他心里一冷,没敢接话,她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沓子照片,递给他,说:“你看,全是她的。她名叫刘秀儿,湖北人,二十四岁,保险业务员,和他丈夫水向东是大学同学,结婚两年了……”他把那些照片拿在手上,简单翻了翻,问:“你从哪儿弄来的?”她说:“我还知道她的网名呢,叫小孕妇秀儿,我还有她的QQ号,如果能弄到她的QQ密码就好了,你能帮我弄到吗?”他问:“要人家的密码干什么?”她说:“有了密码,她的QQ就可以重新使用了。”听到这儿,他脚底下突然一沉,就好像直到此刻才看出老婆是一个抑郁症患者,他心里又悲壮又怜悯又紧张,但是,他不想照顾她情绪了,他略略提高了嗓门说:“不要徒劳了,这个女人已经死了!”她的目光明显一挫,就像夜幕被闪电刺了一下,但是,她依然顽强,她怔了一下,立即做出回击:“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不容他接话,她就指着身后的门,请他离开!
萧定回到别墅,岳母和小春围过来等他说话,他说:“情况不妙,旧的症状还在,又多了一个症状,讨厌听任何亲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