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十二点整,李顺子牵着一只名叫王子的小狗来到留诗路口,等候蔡安安的出现。王子是一只泰迪犬,只有易拉罐那么大,一身雪白,但两个眼睛是黑的,嘴也是黑的,正是这三个小黑点,照亮了通体的白。她打电话问过萧定,得知蔡安安虽不养狗,但喜欢任何小动物,每次见了小猫小狗就走不动路了。李顺子觉得,有一只小狗穿针引线,尤其是泰迪狗这种可爱玲珑的玩赏狗,两个陌生的女人有可能一下子变得亲昵起来,就像一根烟有可能拉近两个男人之间的距离。李顺子牵着王子,沿着大海,由南向北缓缓走来。路灯下恰好是成排的大叶榕树,遮住了从高处射下的灯光,使大海和马路之间的人行道显得别具韵味。留诗路这一带毕竟偏僻,时辰又比较晚,她已经走了半个小时,还没碰到过一个人。越过港湾大道和留诗路相交的丁字路口,她牵着王子,躲进小树林后面,等候蔡安安的出现。快一点的时候,李顺子听见了自远而近的脚步声,透过树影看,是一个女人的身影,肩上挎着包,沿着海边向南款款走来。这时,王子汪汪了两声,李顺子对它嘘了一下,它就不叫了。那个身影停顿片刻,继续前行。王子趴在地上,一声不吭。那个身影在距离路口约十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了,站在浓厚的阴影里,不知在干什么。不久,那个身影退后两步,从包里取出一块毯子,铺在草地上,然后坐上去,便不见动静了。
李顺子决定走出去。
王子跟在她身后,小声叫了两声。
蔡安安静悄悄的,一动不动。
李顺子说:“小姐有纸吗?我家宝贝拉臭臭了。”
蔡安安找出一包纸巾,扔给她。
李顺子捡到纸巾,回头跑了几步,蹲下身假装收拾王子的屎。
“臭不臭啊?不听话!”李顺子呵斥王子。
随后,李顺子重新走向蔡安安。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你也一样啊!”
“我每天这时候都会出来遛遛狗。”
“为什么这么晚才出来?”
“我讨厌人多,白天我从来不下楼的。”
“怎么啦?”
“有点小抑郁。”
“呵,这年头,有点抑郁,时髦啊。”
“我可没赶时髦!”
“来,来这边坐一会儿吧?”
“你不嫌狗狗脏吧?”
“不嫌,是公的还是母的?”
“人家是男孩!”
李顺子来到蔡安安面前,暗暗松开手中的绳子,王子立即蹦蹦跳跳地冲到蔡安安面前,在蔡安安的毯子上打了个滚,再站起来。
“你看,他喜欢你!”
“好可爱哟。”
“王子,给姐姐敬礼!”
王子就给蔡安安敬礼,久久地敬着。
“好了,去和姐姐亲嘴。”
王子跳进蔡安安怀里,抬头,嘟着黑黑的小嘴,做出索吻的样子。
“不行不行。”蔡安安向后倒去。
“就让它亲一下吗,它很会亲嘴的。”李顺子说。
“我最近,不习惯亲热。”蔡安安说。
“不习惯亲热,和老公也不?”李顺子问。
“和老公,暂时分居。”蔡安安答。
“那你比我好一点,我离婚几年了。”李顺子坐在蔡安安面前。
“有孩子吗?”蔡安安问。
“孩子五岁的时候,我们就离了。我的抑郁症,跟孩子有关。你如果有兴趣听,我慢慢给你讲……”李顺子摸出烟,自顾自要抽。
“我也要一支。”蔡安安说。
李顺子用火柴给双方点着烟,吹灭火,将没燃尽的火柴梗放回火柴盒里,狠狠吸了一口,便说了起来:“你真愿意听?那我就讲了,好久没和人说话了,挺舒服的!就从孩子说起吧……噢,不,先得说我的离婚,我离婚是因为我不好,我先有……外遇了,我一五一十给老公坦白了,我坦白的目的明摆着就是要离婚,我什么都不要,房子、存款都不要,连孩子都不想要,我孩子是个男孩,好可爱,但是,当我前夫说,他不会放弃儿子的时候,我假装犹豫了几天就同意了,其实是顺水推舟,我了解自己。我前夫工作很忙,又是个大男人,没法带孩子,就把孩子送回老家,交给了他父母管。我前夫的老家是贫困地区,还是农村,条件很不好。有一次我专门跑去看孩子,看到孩子脏得不成样子,看见我,一声妈妈都不会叫。回来后我就央求第二任丈夫,同意把我儿子接回来,由我来抚养。可是我第二任丈夫死活不同意,他压根就不喜欢孩子,我们也一直没要孩子。一年后,就传来可怕的消息,我儿子在湖里游泳的时候,和三个小伙伴,一同淹死了。”
蔡安安在抹眼泪。
李顺子估计,这个故事可能刺痛她了。
“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蔡安安越哭越伤心,以至于把王子抱紧在怀里,全身发抖。
李顺子取了两根烟,给了蔡安安一支。
蔡安安抽上烟,显得镇定了些。
李顺子说:“你心里有话,就像我一样讲出来,讲出来就舒服了。”
蔡安安抽完半根烟,还没开口。
李顺子说:“你的经历不会比我更惨吧?”
蔡安安抬头看了李顺子一眼,目光里突然有了一丝冷酷或者清傲,口气也硬了:“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怀过一个孩子!当时我爸我妈已经离婚了,我爸后来死了。我妈是一个赌徒,自己没多少钱,还爱赌。家里经常聚着一伙赌徒,男男女女,整夜整夜地赌。赌累了,就放半小时假,小睡一会儿再接着赌。有时候,我家的大床小床上、沙发上、椅子上,处处都睡着人。我和弟弟睡在同一张床上,一次,一个我叫唐叔的人就挤在我和弟弟的床边。弟弟在外面,我在里面,但是,那个人的手竟然伸了过来,放在我的刚刚发育起来的乳房上,我当时正好醒着,我的第一反应是大声喊叫,可是,我的喉咙发干,就像被一团热棉花堵住了。我屏住呼吸,等他把手拿走。他的手半握着,手心朝上,假装是在梦里。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我竟然希望他的手多留一会儿。后来,有人喊开始开始,他就没声没息地溜走了。第二天我又见他的时候,他脸红了一下,极快地红了一下,我竟然像往常一样喊了他一声唐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乏乏的,像霜打了一样。这肯定是一个信号,逃不过他的耳朵。果然,几天后,趁我妈妈不在家,他敲门进来了。他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推倒在床上,脱光我的衣服,我做样子反抗了两下,就动不了了。他把我干了,给了我五十块钱。皱巴巴的五十块钱,上面写着什么人的电话号码。那张钱我一直没丢,夹在一本书里,现在还在。那是一个只愿意偶尔偷偷腥的男人,我们之间,倒是再没有第二次。不过,后来就出事了。有一天,妈妈带我去医院,找到当护士的表姨,给我做了尿检。结果是,我怀孕了。妈妈问我,谁干的?我如实回答了。妈妈问什么时候?我说你们打麻将的时候。妈妈就开始痛哭着打自己的耳光,骂自己不得好死。那时候还不到三个月,做人流是可以的,妈妈坚持做,表姨却说做了不好,做了以后再有孩子就挂不住了。妈妈问留下怎么办?表姨说要孩子的人太多了,如果是男孩,就更是抢手货。妈妈听了表姨的,于是我就不能上学了,他们把我送到乡下的姥姥家,一直等到我生下孩子。孩子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我甚至没看过一眼。刚生下来,孩子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走了。再后来我就出门了。我一直说,我出门是为了挣钱,是为了让妈妈有钱花弟弟有钱读书,事实却是我没办法待下去了,不能不离开了,连妈妈都会骂我贱货,邻居们见了我,叽叽咕咕的,肯定没一句好话。”
李顺子叹息一声,没有吱声。
很明显,蔡安安有一种一吐为快的味道。
李顺子说:“我有个闺蜜,比你的故事惨多了。”
蔡安安问:“真的吗?我不信!”
李顺子说:“真的,你愿意听吗?”
蔡安安说:“不听了,时间太晚了。”
李顺子说:“其实呀,伤害遍地都是。”
蔡安安说:“别人在伤害我们,我们也在伤害别人?”
李顺子说:“没错,事实总是这样。”
蔡安安说:“刚才,给你讲的过程里,我第一次意识到,一直以来,我都相信我被强奸了,强奸两个字一直是我自我怜悯自我同情的理由!其实,事实并没那么简单,我自己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我虽然小小年纪,却已经颇懂些风月了,知道如何诱惑男人了,那一声柔软的唐叔,我要是唐叔,也难免不受诱惑。”
李顺子说:“痛苦往往是虚假的。”
蔡安安问:“你保证?痛苦往往是虚假的?”
李顺子说:“欢乐比痛苦更真实!”
蔡安安说:“哎哟,你好厉害!”
李顺子说:“我也是刚刚才总结出来的。”
蔡安安说:“我要记住这些话!”
王子在蔡安安怀里睡着了,在轻轻扯呼。
李顺子说:“它该撒尿了,在家里,每隔两小时我就要带它去阳台上撒一次尿,我有洁癖,它把尿撒在大街上,我也要亲手擦干净。”
蔡安安说:“哇,那可真是洁癖。”
李顺子说:“我的心理问题很严重,有一大堆,不过,今天碰着你真是幸运,听了你的经历,我才知道,我的痛苦算不了什么。”
这时王子抖抖身子,醒过来了。
“王子,去撒尿,那边。”李顺子指了指有灯光的地方。
王子真的跑进灯光里,屁股朝外,马上尿了。
李顺子拿上纸巾,跑去把尿擦干,再把纸团收进一个塑料袋。
“你这洁癖,没法治吗?”
“为什么要治呢?”
“世界这么大,你凭纸巾,能擦干净吗?”
“如果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呢?”
“那不可能,就算人人爱干净,也还有卫生死角。”
“卫生死角?这话有意思!”
蔡安安站起来,拾起毯子,用力抖动两下。
李顺子说:“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蔡安安问:“明天晚上,你还会出来吗?”
李顺子说:“你出来我就出来。”
蔡安安说:“我肯定会出来的!”
李顺子说:“那好,明天见。”
蔡安安说:“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