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条田埂,一头连接贫困的家园,另一头通往甜蜜的梦想与希望。
近来多梦。有几回,田埂在梦里大抢风头。
毛蛋他爹放了一把火,想把田埂上窝藏的虫子一网打尽。初冬了,田埂上荒草萋萋,火势循着田埂前进,越过毛蛋他家的田界,向西挺进,一直走到四妹子她娘的脚跟前才止步。
四妹子她娘慌慌张张,用劲骂毛蛋他爹,舞着镰刀在田埂上乱砍,砍出一截光秃秃的隔离区。火势没能闯过这道坎,无可奈何看着四妹子她娘气鼓鼓的眼睛,渐渐偃旗息鼓。弯弯曲曲的田埂上,空余一长溜黑迹斑斑。火要是再奔跑,可能会闯大祸,比如引燃四妹子家的茅草顶的牛棚子。得手后,顺便把她家的正屋烧个精光也大有可能。
田埂上的草根原本在午睡,没想到被一把火惊醒,伊们肯定疼得连打好几个哆嗦。但,伊们不会慌成一团竞相逃命。有个姓白的老头子,几千年前,在草的祖宗耳边说过一句悄悄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田埂上的草根们伸个懒腰,继续酣睡。睡吧睡吧,来年柳眉绿出尖尖来时,再起床不迟。
王大麻子肩上扛着犁铧,赶着一头老黄牛在田埂上走。
黄牛一脚踏空,踩到水稻田里去了,踩坏了两窝秧苗。王大麻子破口大骂:“蠢牛呢你,不好好走路,睁那么大的牛眼,还瞎蹿!”黄牛不长记性,接连又踩偏脚好几次。每次,王大麻子都破口大骂。田埂旁的水田其实不是王大麻子家的,可他照样心疼那几窝秧苗。
后来,王大麻子自己把脚伸进水田去了。他没臭骂自己,恶狠狠抱怨田埂:“这破田埂,窄得没法走人了。”
可怜的田埂,充当了替罪羊。真正的缺德鬼,是人。
人为了在自家田里多插一溜禾苗,用锄使劲刨田埂。嘴说,咳,田埂上杂草多,得斩草除根。实则醉翁之意不在草,而是想占田埂的便宜。把田埂刨瘦了,自家稻田就多出几毫米的世界,就能多栽几颗禾苗,就会多出几捧谷子的收成。人说农民傻,其实他们心眼儿鬼着呢,铁算盘打得可精。
初春,人往稻田里灌了水,吆喝着牛把稻田翻耕一遭,再沿着田埂用稀泥培一溜窄小的边缘。去岁秋收后,田埂歇了好长时间,平时珍贵的阳光,还有微风此时都一齐来帮倒忙,把田埂鼓捣出不少裂缝来。肥水万万不可流外人田,田埂的边沿糊一把稀泥堵漏,很有必要。
我爹拿一把柴刀,弯腰在湿润温软的田埂上作业。用刀轻轻一砍,田埂上就落下一道口子,我娘紧随其后,往泥口子里塞黄豆。一粒两粒三四粒五六粒七八九粒……黄豆在田埂上见缝插针安营扎寨。春姑娘随随便便呼出一口气,眨眼工夫,田埂就变成豆苗青青的地盘了。
秋天,我爹从田埂上挑回家一担黄豆。
客人来了炒黄豆,想打牙祭了端半碗黄豆去豆腐坊换刚出锅的热气腾腾嫩豆腐,把黄豆煮熟了撒点酒曲塞进坛子里做黄豆酱,背上半布袋黄豆去代购代销店就能换回几张票子……
我爹我娘吃饭时会念叨稻田的好,感激仁慈宽厚的稻田供应了我们家的口粮。可,我们从黄豆身上捞足了甜头,我爹我娘从不计算田埂的功劳。
在人生最高目标确定为养家糊口和生儿育女的老农民眼里,稻田是挑大梁的角色。而田埂,连边角料都算不上。农民从没想过,水稻田要是没田埂,“田”就剩下一个干巴巴的“十”字。“十”是什么?是天地茫茫,看似四通八达实际上摸不透任何准确方向与出路的十字路口的茫然失措啊。
有回,我娘背着我去走亲戚。回家路上,一个趔趄,我娘和我一起滚落田埂。我的胳膊擦破点皮,渗血了,我哇哇大哭。我娘生气,爬起来用脚气势汹汹狠劲跺田埂,教训它:“我叫你跌疼我家娃崽,我叫你跌疼我家娃崽!”
终于,田埂被跺去一坨泥,我娘愤愤不平之余终罢休了。
过几天,我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在田埂边鬼鬼祟祟转悠。
某某每天都会走过田埂去代销店,据说她妈每天给她5分钱去买糖吃。某某的爸爸是煤矿工人,是我们村唯一拿国家工资的人。某某从不穿哥哥姐姐传下来的旧衣服,她总是穿干干净净的漂亮衣服,扎着漂亮头发。
某某的名字,我不说。我怕自己一说出来,会心跳加快,呼吸紧张——我都30多岁的人了,还有这症状,真丢脸。
每个少年,都曾有过一个高不可攀的粉红色的梦哎。
某某向代销店方向走去,田埂上,她的小脚印一串串。瞅着她的背影远去,我赶紧跑上田埂,左右左,右左右,我抬脚歪歪斜斜走路,用我的光脚板去追赶某某的脚印。
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脚板心里痒痒的,美滋滋的挺好受。就像,我的脚板心也有一张口,脚板心张嘴喝上了红枣冲蛋,甜滋滋的。但,在我的心中,某某依旧是永远也够不着的白雪公主。
12岁那年,我跳级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踩着弯弯曲曲的田埂,我去县城读书,我爹替我背着大布包走在前头。拐过好几道田埂,我回头,看到娘仍在家门口,手搭凉棚,张望田埂上的我。
县城里,我踏上了一点都不松软的宽阔公路。继续往前走,我去省城长沙读书,而后去深圳工作。现在,我到了悉尼。今夜,在我命名的“八风斋”里喝着来自中国福建的安溪铁观音,慢慢地用文字记录近些日子做过的好多好多梦。
我是越走越远了,已模糊了不少农事,也顺其自然地以为自己把田埂忘得七七八八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几个梦,一把将我扯回了远去的童年,扯回了千万里之遥的故乡。
谢有顺说,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精神根据地。比如,湘西之如沈从文,东北高密乡之如莫言,陕西商丘之如贾平凹,湖南瑶村之如谢宗玉……我较少回头去仔细看自己以前的幼稚文字,刚才一合计,恍然知晓。我之前已出版8本书,竟有6本是浸泡在乡间山石土田里的湿漉漉的光阴。
我在一个名叫金盆桥的湘中小村落只扎扎实实呆过12年(这当中包括数年完全懵懂无知的幼年),在城市里,我生活了24年。城里没有柔软又温暖的田埂,城里坚硬的冰冷的水泥路面,我使出吃奶的劲,也没踩出一溜深深的一辈子都忘不干净的脚印。
可这么说,金盆桥就是我的精神根据地,而村里的那一条条田埂,是根据地四通八达的通道。每一条田埂,一头连接贫困的家园,另一头通往甜蜜的梦想与希望——田埂真是尝尽了世间所有的大苦头,被人践踏,被人咒骂,被人焚烧,被人刀砍,被人锄刨……田埂静默,啥也懒得说,它的手指,只是永远指向远方。我顺着田埂所指的方向,越走越远,直到看不到田埂的瘦小身影。
前两天的梦,如下。我娘学着被疯牛吓破胆的孙子喊魂的四奶奶的样子,站在老屋的屋檐下挥手,娘对着空旷的田野幽幽呼唤:“娃崽呀,娃崽呀,你回来啊,你回来啊。”向晚的风一根根掀起我娘鬓角的头发。娘的头发白透了,比霜还白。而我,在田埂上奔跑,朝着我娘跑。真奇怪,我仍旧穿着开裆裤。穿着开裆裤的我,边跑边高声应和:“娘,我回来哒,我回来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