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余,父亲操起篾刀,与竹子开始亲密接触,编织出五花八门的竹制品,编织出丰衣足食的美满生活。
多年过去,人们还在高度赞扬父亲的如意算盘。当年,他将一个名叫爱香的美丽姑娘娶进家门,顺道将门高超手艺娶进家门——父亲是半个篾匠,他的手艺学自我的外祖父。
父亲的第一身份是农民,干农活绝对是把好手。余生不算太晚,但只见过一个把南瓜养到28斤,一个人人都懒得望一眼的沼泽边沿的小片荒地种出数百斤稻子的人。他,就是我的父亲。农忙余,父亲操起篾刀,与竹子开始亲密接触,编织出五花八门的竹制品,编织出丰衣足食的美满生活。
家乡多楠竹,父亲的手艺也就有了用武之地。砍竹,选年龄大的老竹下手;破竹,大刀阔斧地破竹;接下来,削篾、拉丝、浸泡、编织……如本人撰写的《地工开物》里“竹器编织”章所记录的工艺流程,父亲一丝不苟逐一开展。
当初父亲大胆向母亲频送秋波,被外公捕获“军情”。外公见与寡母相依为命的父亲穷得临近家道崩盘,为难他:“你何时能用左手削出软如麻布而不折的篾片,就来做我的女婿吧。”父亲从高难度的考题里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他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勤学苦练终攻克难题——薄如蝉翼的篾片从左手篾刀下“流”出来了。外公拈起篾片抖三下,篾片当空扭起了轻柔的飞天舞。外公笑了,信守诺言之外将竹器编织绝艺倾囊相教。
自此,父亲凭一只左手在湘中一带竹器编织业里打出了响当当的名号,人称“蔡左手”。偶或,父亲的右手会主动出击当个帮手,助左手一手之力,但左手在竹器编织中始终占领导地位乃不争的事实。父亲的竹制产品多是农家用品,如篮、筐、筢、箩、筛……凡仓颉所创汉字里头上顶“竹帽子”的东西,父亲统统能用手与竹搞掂。父亲的竹器一般不卖钱,而采取以货易货形式,将柴米油盐酱醋茶源源不断换回家,让近十口之家在全民饿肚皮的年代也免于遭受饥饿之痛。
父亲的左手因太多时跟竹纠缠不清,而难以避免地遭受许多创伤。手心手背和手指,伤痕累累。这些,全乃竹片下的毒手。竹本无心,可是否也暗藏杀意,见父亲长年累月对它们开肠破肚,久已怀恨在身,逮着机会就对父亲的手打击报复?
写及竹之下手凶狠,忆起两段旧事。一则:党说,井冈山的竹钉杀敌无数;二则,史曰:蛮夷以浸毒竹箭袭王师,亡七八。竹无言,可硬是在书本上发出了历史的声音。俄而,竹有了革命的气质;俄而,竹有了助纣为虐的凶残。这一切,皆拜匠人之赐。匠人将竹削为钉,为箭,为矛……等五花八门杀人武器,全凭柔软的手指和冰冷的篾刀。
父亲不曾制杀人武器,印象中,记得砍削过一把竹梭镖,却没派上用场,后沦落为灶膛里的拨火棍。父亲唯愿凭一手之力大量生产简约耐用又不失美观大方的竹制品,实现为人民服务的伟大理想。事实上,父亲的产品确如实贯彻了他的创造理念,均呈现出实用主义的光辉。20多年前我的家乡,左邻右舍农家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摆脱不了父亲编织的竹器的身影。但,让父亲始料不及的是,他一直深信的手艺人的行话,“姜是老的辣”以及“越老越吃香”比真理更像真理,而今,却日渐发出朽腐气息。父亲的手工竹制品,悄悄失去了市场,哪怕只求换一根针,也少有人问津——便宜得吓人的塑料制品蜂拥而来,很快在我的家乡一统江山,将竹制品挤到见不得人的角落去了。
我告诉父亲,在城里有钱人家里,尤其是附庸风雅的暴发户家,竹器登堂入室,摆在客人一进门就能看到的显赫位置。它们的面目大抵如此:喷上闪亮的透明漆,画上花鸟鱼虫;形态各异,价钱不菲。客人进门,主人会喜滋滋宣称,此等物什美名曰:艺术品。
父亲生气。竹器的正道是原汁原味,是生活使用价值;喷漆和花鸟鱼虫附体仅是旁门左道。现如今,旁门左道倒使流水线整出来的竹制品光鲜妖艳而身价倍增,唱上了竹制品市场主角,而真正的手工编织技艺彻底沦为陪衬,甚至节节败退乃至最终慢慢消亡,实在令人痛心……我安慰父亲,不独竹制品,昨日中国之所有手工产品,今天都走到了生死存亡关头,真正的手艺正面临哀声四野的境地。没法,人们的价值观彻底变了。前人重实用,今人重美饰;前人重技艺,今人重经济(流水线生产成本低廉)。
我能告诉父亲以上客观事实,却无法告诉父亲,当越来越多的竹制品穿上花衣裳化身为“工艺品”进入千家万户当摆设物,这是竹器编织工艺的黄昏,抑或黎明?我的脑子里没正确答案。
父亲无言,他举起自己的左手,放在阳光下仔细打量。密密麻麻的疤痕,以前是他的骄傲,现在,成为他的伤痛。父亲说:“咳——”。父亲的叹气延续了二分之一秒,我猜,父亲意欲以此叹息,为他左手的竹器编织生涯划上墨黑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