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乡土宗教的核心只有8个字:诸恶莫做,善小亦为。
人老了,爱“讲古”。我妈现在就特别热衷于讲古,其实,她嘴中的“古”,年月并不久远。
我妈说,张老头用独轮车打车煤炭过水坎,明明看到干涸的水坎中间躺只小狗,硬是故意压过去。狗可怜,于睡梦中拦腰成两截,骨头断了,皮肉连着,嚎叫两天两夜后,死了。张老头的大儿子后来遇车祸,车轮从腰间横过去,人成两截。好奇怪,当时没死,哀号半日后才慢慢死去。
张老头全名叫张春山,在我们村,他是勤俭节约的好榜样。可惜,一辈子没能靠勤劳致富,算是郁郁不得志矣。我妈记忆力好,竟能清楚记得我出生前的旧事——张老头的大儿子我没见过,他的小女儿和我一同读过小学。
我妈又说,四阿姆心地好。讨饭的人到村里,问哪个家里能借宿,大家指四阿姆家。四阿姆家确实是免费的客栈,乐于为讨饭的人服务。有回,一个病重的河南女丐流落到我们村,在四阿姆家白吃白住半个月,终究死了。死前,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个金簪子摁进四阿姆手心中。1958年,我们村冒出一种怪病,病者肚子如充气的皮球,膨胀无比。好多人在疼痛难忍中死去,死状凄惨。四阿姆拿金簪子换回一剂药和一些粗粮,救了全家人的命。又一回,四阿姆见几个孩子用草扎的火把去烧野蜂窝,赶紧用一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干枣哄走了顽童,救野蜂于危难中。过两年,四阿姆的孙子脸上生莫名其妙的癣,奇痒无比,用手狠命抓,抓破皮肉,鲜血淋淋,好恐怖。四处求医问药,都无计可施。有个上门求宿的远方老丐却指点了一个独门偏方,若拿过了两个冬天的野蜂蜜稀释,涂抹脸上,或能治。四阿姆求药于野蜂窝,奇了,野蜂好像能识人语,听四阿姆祷告,立刻倾巢而出,让她轻松得了些蜂蜜……果真立竿见影,四阿姆的孙子药到病除。
四阿姆我见过,他的孙子我也认识,他还曾和我打过赌,赌和宝的大肚子后妈生弟弟还是生妹妹。结果是,我输了。不过,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发生在四阿姆身上的传奇,更应当说,我丝毫都没料到神话故事曾离我那么近。四阿姆死前住的老屋子,离我们家顶多100米。
我妈还说……说来说去,尽是些神神怪怪的故事,都发生在我们村的父老乡亲身上。每次讲完一段大同小异的“古”,我妈总结道:“人在地上做了什么,天老爷在人的头顶上,清清楚楚看着呢。看完了,就一五一十给各人记着总账。到头来,你做得好,会回报给你好的报应;你使了坏,最终会让你尝到苦楚……万一你自己错过了,好与坏就会落到你的儿女身上。”
我笑我妈的天真:“要是天老爷真像你那么讲的,在管着人间的事,那么,今天的伊拉克每天都在死人,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天老爷应当马上去管管那里的不幸,让战火熄了,让仇恨消失。”我妈唯唯诺诺,一时无言以对。半晌,解释道:“咱中国的天老爷不管西边的事,只管咱中国的事。”
我哑然。真若有天老爷,该会一碗水端平,手心手背全是肉,不会厚此薄彼,专管东方事,不问西方苦。可我没嘲弄我妈,更没与我妈明辨是非曲直。
我妈生于1942年,孤儿,两岁时父母双亡,15岁半嫁给破落地主的儿子,我爸,生养了6个儿女。我爸因“投机倒把”被抓走,我爸遭人以打死孕妇的罪名陷害而四处躲藏……用我妈自己的话说,是眼泪泡饭吃,拉扯儿女长大——我妈跨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都多。我妈识字有限,但,我真的没有点滴优势嘲笑她。而且,我妈讲的古越多,我就越明白了两个大道理。其中一个是:老百姓嘴里说的“天老爷管着人间的事”中的“天”,不是我们头顶上的明晃晃的天,而是老百姓心中窄窄小小却有宽阔无边的天。戏文里唱“老百姓心中有杆秤”,实际上更应唱“老百姓心中有片天”。另一个道理是:我妈不是在宣扬迷信,她只不过在传授所有土生土长的中国农民传诵千百年来经久不衰的,朴素却又博大精深的一个生存哲学:诸恶莫做,善小亦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