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前尘往事
五日后，凌绝顶上烟雾缭绕的千音山庄中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埙声。
埙是普通的陶埙，椭圆六孔，发声浑厚苍然。
莫悲扬以手捂埙急急吹奏，目光中透出了一种与之形象不符的坚定决绝。
莫音飞、肖玉明、李玉容和秦苏均以手掩耳，神色痛苦，呼吸急促，却还是一个个都挡在莫悲扬身前，不让他行进半步。
放下手中的陶埙，莫悲扬如远山般的眉峰微聚，到底对着眼前这几个多年的朋友下不去狠手。
“让我走。”莫悲扬怆然道。
“不可能！”莫音飞刚缓过神，便一口回绝了莫悲扬的要求，边喘气边道：“她已经死了，你就是去找也是白费工夫。”
“我不相信。”经过一个月的相处，莫悲扬从她的生活态度上可以断定，她绝不是一个会甘心去死的人。
“悲扬……你醒醒吧。她，她是……她是息若离！千华门中最最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肖玉明昨日已从莫音飞处得知，原来那个笑容清丽的柳姑娘竟然就是掀起江湖千重浪的息若离。耿直的他实在很难理解莫悲扬现在的举动到底为何。
“让我走！”莫悲扬无视朋友们的阻拦，面无表情执意反复说着那三个字。
“莫悲扬！你到底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是千音山庄的人，千音山庄和千华门正邪不两立，她是邪，双手沾满血腥的邪人。你口口声声说爱，你又到底爱她什么？我告诉你，你们俩之间除了仇恨、毁灭是不可能有爱的。”莫音飞怒吼。
“……让我走！”
“莫悲扬！”鉴于他的冥顽不灵，莫音飞简直快要发疯了，他双手抱头，愤怒已经要开始支配他的所有动作。
“如果你还觉得自己是千音山庄的一分子的话，那你就必须放弃息若离。我中了‘鬼手六诛’的离合散，已经快死了。你是我叔叔。我死之后，千音山庄就要靠你撑起，你明不明白？”
莫悲扬的能力莫音飞根本一点也不担心，只要他能够不再去招惹那个息若离，那么就算有一天他真的死了，也可以不必怀着歉疚死去。
“……我不会接管千音山庄。让我走。”
如果要接管，早在他大哥莫悲秋在世时他便接管了。庄主之位承载着太多责任，太多顾虑，这种位置不适合他。他要的只是一种闲云野鹤的生活，和心爱的人一起自私的忘记一切责任……
莫音飞气极了。
他再也忍受不住莫悲扬的混帐。抬手运足内劲便给了莫悲扬扎扎实实的一掌。莫悲扬像是没有意识到般，不闪不躲硬生生挨下了莫音飞的一掌，登时鲜血喷出，眉心只是轻皱，目光中的坚定却是未减分毫。
“悲扬——”秦苏吓得大叫出声，在莫悲扬向后倒下的那一刹那便奔过来扶住了他，看向莫音飞的眼神带着些谴责的意味。
“早在八年前我便知道她将是我此生最爱。”莫悲扬用衣袖抹去唇角的血迹，云淡风轻的娓娓说道：“她是邪，我也可以不做正，这样我俩之间便不会有正邪不两立之说了吧。她现在还没有死，但是她快死了。她是个太过聪明的女子，有时候想事情容易往极端里想，我若不在她身边提醒，她会更快死掉的。她已经做了我八年的目标，如果她真的死了，我也不知道我今后的日子将如何渡过了。”
莫悲扬的一番话虽然语无伦次，但也是至情至性。李玉容和秦苏等人互相对望几眼，一开始那种阻止莫悲扬的决心都有些动摇了。
“那，你是打算离开千音山庄？”
暴怒过后，莫音飞的情绪也渐趋冷静。
“是。”
得到莫悲扬坚定的回答后，莫音飞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踱步背过身去，用与先前暴怒的声音完全相反的冷然声道：“好！你走吧。从今往后，千音山庄再没有你这个不辩忠奸的懦夫——”
莫悲扬垂下眼睑，如释重负般推开了秦苏搀扶的手，踉跄着走下山前石阶。
柳随风自黑暗中醒来。
迷茫的睁开双眼，四处打量一周后，熟悉的寒意侵袭而来。
这里是她的房间。
在她意料之中，被抓了回来；在她意料之外，竟是被‘他’抓了回来。
当她双腿酸软倒下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年轻脸庞——神风。为什么是他？难道她做的一切事情，始终还是没有摆脱华千枫的操控吗？从一开始她就是一只自作聪明的猴子，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然后极尽心计排演了几出闹剧出来吗？
不出所料，‘紫背龙牙’已经不在她的身上。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将柳随风打击得气力全无，瘫躺在床榻上。
不甘空灵的大眼直直的盯着那片无风自动的床帏。
如果一切真的如她所想的话，她现在能做的是什么呢？等死？求饶？自尽？还是期待有人来搭救？
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来搭救她的人是……莫悲扬……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那个挨千刀的莫音飞一定告诉他我死了。那他会有什么反应？柳随风暗自想象着莫悲扬听闻她死讯后的反应。
啊？她死了？怎么死的？自己跳崖死的？她为什么要跳崖死？她在哪个方位跳崖死的？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呵呵，像是他会问的一些无聊问题。柳随风被自己想象中的莫悲扬给逗笑了。但一笑过后，想到自己今生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个说话能够把她气死的男人时，一种有别于胃酸的心酸直往鼻头涌去……
‘吱呀’一声，柳随风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了。
谷天歌木然着神色走到柳随风床榻前站定，沉声道：“门主召你去大殿。”
“……”
她还有权力说不吗？
灯光交错昏暗诡异的大殿环境与千华门长久以来示人的江湖形象十分吻合。
柳随风尽管心情沉重，但一袭红绸纱布精制而成的华丽衣衫将她原本清丽的容颜衬托的潋滟精神。
这衣衫的颜色是她饰演息若离时最钟爱的一种张扬颜色。穿上它，她才好像找回了百分之一息若离的感觉。带着这种感觉，她轻灵的走过冷如冰山的神风身旁，没有询问、没有侧目，与其说她吃惊于神风的背叛，不如说她吃惊于自己的轻信。
高高在上的最高权力位置上，坐着一个衣着十分奢华的男人。
华千枫是一个让人见一眼便难忘的男人。
鬼斧神工的容貌，孤绝高傲的气质，英挺卓绝的身姿，波诡云谲的内心，冰冷无情的目光，残酷非人的手段……柳随风是这个世上少数几个敢于正视他的人。
华千枫自息若离出现开始，便一直笑吟吟的注视着她。尽管不是从前他所熟悉的模样，但只消一眼，他就可以断定眼前的女子就是那个他一手培养出来的神子。
她和其他人最明显的不同之处在于，她天生对他没有惧意，只有她敢以嘲讽的目光直视他的存在。
华千枫自认与神齐天，甚至在某些方面还凌驾于神之上。他欣赏息若离的无可畏惧，也着实希望她能够继续保持下去，并一直呆在他的身边以那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目光注视他。
“在外玩得可开心？”
这是华千枫打破大殿沉默气氛的第一句话。
“还可以，就是太短了。”
这是恢复本尊的息若离紧接着回答的第一句话。
华千枫听后，非但不怒，反而难以自持笑了出来。
“本来你可以玩得久一点啊。”华千枫轻松的说道。
对于一个判门盗宝之人，他的态度确实过于轻松了。
“是啊！”息若离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伸了一个懒腰后更干脆靠坐到了通往门主‘高位’的台阶之上，背对着华千枫说道：“但我的命本来就不长了，若是放弃这次机会，下次要再遇到‘鬼手六诛’可不那么容易。”
华千枫依旧笑容满面，他不笑的时候让人感到了无限的冰冷恐怖，笑过之后，给人的感觉是将那种无限扩大十倍的冰冷恐怖。
大殿中的一众门徒无一不是噤若寒蝉，眼观鼻鼻观心僵直在侧。
“你回过天兵堡了？”华千枫突然转换了话题。
息若离也不回身，也不否认，摇头晃脑的点了点头。但是心里就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了。
华千枫的这句话就已经足够说明她的行动皆在他的控制观察中了。
他是故意让她盗走‘紫背龙牙’；故意让她以为得逞；故意让她回到天兵堡寻找开启‘紫背龙牙’的法门；故意让她栽在‘鬼手六诛’手上；故意在这里和她兜圈子……
黑白分明的大眼中阴霾尽现……烟流云滚般侵袭了她的双眸，最初的那种不甘再次冲上了心头……
“她呢？”
现在唯一让她担心的就是那个因为她的自负而无辜受累的‘假息若离’了。既然所有的一切都是华千枫的手在幕后推动，那么她相信，华千枫一定知晓那个女孩的身份。即使是这样……他也能下去狠手吗？
“我不会杀她的。”华千枫好像会读心术一般，把背对着他的息若离此刻的心思猜测得十分准确，岁月的流逝仿佛对他没有作用般，人到中年依旧俊美的脸庞上双眉齐扬，语调说不出的真挚：“她是我的女儿，我疼她还来不及呢。”
哼，狗屁。
“那她人呢？”该不会被她的生身父亲送去了一个比人世间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的西方乐土了吧。
华千枫干脆笑了。
他不急着回答息若离的话，反而好整以暇的站立起来，以白皙修长的右手轻拂了下教主服饰的前襟，然后，缓缓的走下台阶，来到息若离的身侧，表情神秘的靠近息若离的耳廓。
“她在……龙冥谷。我没有杀她，只是把她送入了我最喜欢的地方而已。”
息若离沉默的闭上了双眼。尽管心里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是在经过他人复述后更显得沉重了。
是一个纯洁生命的沉重——几乎要把她压垮般的沉重。
那个‘假息若离’是华千枫早年与她的结发妻子——‘疯蛊’沈门的大小姐沈雪梅所生的。沈雪梅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中规女子，在华千枫处心积虑的接近下，她抛开了礼教的枷锁，做出了一个她人生中最大胆的决定，她当着沈门上下两百多口人的面表示要嫁给当时还只是沈门仆丁的华千枫，并死心塌地的认为华千枫就是她命定的相公，甘心情愿的为其生了一对健康漂亮的女儿，取名雪绯，雪凌。
到两个孩子出世为止，可以说沈雪梅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可是，那华千枫野心滔天，哪里是甘心寄人篱下的小角色，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要得到沈家用来横绝天下的‘疯蛊’，奈何沈家对‘疯蛊’的看守控制极其严谨，收藏地点也只会告知下任门主。所以，以他华千枫一个入赘沈家的外姓人之资历，是绝对没有可能知晓‘疯蛊’所在的。
于是，丧心病狂的他竟然与虎谋皮，找来了早就取代毒王，成立鬼谷的‘鬼手六诛’风宁伯，沈家一门两百多口人下毒，由下任门主继承人的口中知晓了‘疯蛊’的收藏地点。
取得‘疯蛊’后，华千枫觉得自己受辱多年终于有了结果，并同时觉得要毁灭这段受辱的记忆，于是，他不仅对被毒杀得奄奄一息的沈门上下见死不救，竟然还从伙房取了火油、火种，一时间沈家上下哀号声响彻云霄……
得以活存下来的只有身在老屋内，火势蔓延不及的剩下半条命的沈雪梅和他们的其中一个女儿雪绯。
两人由废墟中爬出，立誓报仇雪恨。
事成之后，正如华千枫所料，‘疯蛊’被风宁伯霸占，他苦于自己无力反击，也只好作罢，继续与风宁伯称兄道弟，并迅速投靠了当时叱咤苗疆的千华门下。
之后的几年，华千枫与师兄弟们一起游历江湖，正巧途经到正被朝廷抄家的天兵堡，据说，有人暗报天兵堡堡主江峰私通番邦，收受了一笔富可敌国的金银蓄谋造反。
天兵堡素有威名，机关建造鬼斧神工，开国之际，为国不知道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最终却也被朝廷扣上谋反的罪名，落得灭门抄家的下场。
华千枫他们当时皆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人，只能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直到华千枫看到一个干净美貌的小女孩被一群官兵们逼下了悬崖，在最后一刻，华千枫瞥了一眼那个小女孩的容貌后，他骤然面色一凛，瞠目结舌指着那个坠崖的小女孩，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们几个人立刻翻下了山崖，将被摔得五脏移位、骨断经折的小女孩救起。华千枫竟然还将每一个千华门人用来保命的九功珠让她服下，看他如此厚待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华千枫的师兄弟们着实觉得很奇怪。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此刻华千枫的所思所想啊。
救下此女后，华千枫好像突然变了个人般，整个人变得斗志昂扬起来。
他选择再次找上了‘鬼手六诛’，华千枫到处游历时知道了，天府王家的当家主母是‘鬼手六诛’风宁伯的此生最爱。于是，他便利用这一点，说他有办法让秦瑶仙回心转意，但代价就是风宁伯必须交出‘疯蛊’和帮他登上千华门门主的宝座。
为情所困的‘鬼手六诛’相信了华千枫的话，将自己改良过的‘噬魂蛊’蛊胚给了华千枫，华千枫利用手中这支猛箭一举夺得了千华门门主之位。并习得了千华门中无人学会的千华千绝。
之后，武功修为突飞猛进的华千枫也不当面拒绝‘鬼手六诛’，也不遵守自己的承诺。开始的几年，‘鬼手六诛’对华千枫的背信怀恨在心，在江湖中处处残杀千华门弟子，直到秦瑶仙过世的消息传来，他才渐渐淡泊江湖。
没有了‘鬼手六诛’的妨碍，华千枫将雪藏多年的‘噬魂蛊’拿出，开始大肆扩张千华门，一时间风头更劲前人，一跃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苗疆霸主。
息若离就是在那种互相残杀的氛围中长大的。
先天的良知以及淡薄的记忆让她自己悟出了一套生存的理念。再加上她的武学天分奇佳，体内又有千华门九功珠相护，俨然她就是下一个能够练成千华千绝的人，众望所归下，她坐上了千华门凤翔堂的堂主。
但是这一切，并不是息若离要的，甚至她痛恨华千枫赋予她的这一切。
她不要受制于人，不要每天活得战战兢兢，不要自己的性命掌握在他人手中。于是才有了后来她的背水一战。抱着必死的决心，她开展了那段颠覆旅程。
雪绯的存在，是她偶然遇见的。尽管华千枫极力掩盖自己曾经丧心病狂的事实，但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这件事被息若离知道了。
雪绯从小就一直在娘亲的悔恨中长大，与娘亲一样，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杀了那个将他们覆巢而灭的负心男人。
息若离本来的预想，是用雪绯这颗出其不意的棋子，杀华千枫一个措手不及的，谁知道她才是被杀的那方。
“你想见她？”华千枫亲切的问道。
息若离紧紧盯着他，势必要在他脸上找出一点点的人性。
华千枫被她盯得面色一凛，他站直了身体，甩了甩袖子，沉声说道：“那你就去龙冥谷找她吧。那里也是你从小最喜欢去的地方吧。”
“……”
息若离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从小到大，她的一举一动果真是没有半点逃过他的眼线。她的确最喜欢去‘龙冥谷’。
‘龙冥谷’中有成千上万的毒蛇，蛇胆可以压制她体内‘噬魂蛊’的毒性，所以，从前她每月几乎都会孤身跑入‘龙冥谷’中杀蛇取胆。因为杀了太多蛇，吃了太多蛇胆，乃至于让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戾气足以让蛇群不敢近身。
她向来都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是……既然华千枫早就知道了她在抑制毒性，又为何不加以阻止呢？他的目的何在？
还有现在……他明知道她身上‘噬魂蛊’的毒快发作了，却为何又准许她现在进入‘龙冥谷’？他是要……救她？
被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吓到了，息若离立刻将之驱离脑中。
华千枫是魔鬼，是毫无人性的魔鬼，他用‘噬魂蛊’控制门众，用‘噬魂蛊’控制她，他杀人无数，他指使她也杀人无数……
“为什么要如此对她？她是你的亲身女儿。”
息若离略微哽咽的说道。
华千枫君临天下般的目光瞥向了息若离，以冷酷到绝情的声音似真非假的回答道：“我的女儿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我的女儿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他在说什么？难道他亲身女儿的一条命还及不上她这个外人吗？只因为她从小表现出色，他欣赏她，凭这个就可以超越骨肉亲情的羁绊吗？他真是一个毫无人性的魔鬼。
“来人，送凤翔堂主去龙冥谷。”华千枫大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