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想当年
玳玳出嫁没多久,太后忽然病倒,原因无他,自是心爱的孙儿英年早逝,加上年迈之后精神不济,一时卧床不起。龙葵和米米平素最受太后宠爱,她老人家一病,最愁眉不展的是两个孩子,我和秦域倒要靠边站。
“祖母,我会背《四书》啦。”为了让太后高兴,龙葵拼命耍宝。
“祖母,我会剪纸啦。”米米手上拿着五颜六色的剪纸,笑出两个小酒窝。
太后看着两个活泼的孩子微笑。
不知何时,我也喜悦而惆怅地看着两个孩子微笑,心中诧异孩子们如何长得这样大了,这中间的岁月,竟是十年如一日。
十六岁的龙葵拉着十三岁的米米的手双双跪倒,在祖母的祭日叩拜上香,远处的牌位上分明写着太后的谥号,再看自己,微丰的身材已向人揭示这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女人。
十年,弹指一挥,白驹过隙,唯有祭奠先人时回望匆匆十载,满心感触。
“母后,今天再向父皇提一提呗。”回去的路上,龙葵急躁地对我说道,“他已经同意,您再说说,肯定就成了。”
回过神来,呵,尚要面对人世纷纷扰扰,鸡零狗碎,轻轻拍了下这混小子的头,“我怎不知他同意?”
“前些天他说他知道了。”
汗,这是最万恶的回答,也许根本不算回答,孩子呐,你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小时候就知道蛮横,长大了不但蛮横,还很傻很天真,“你父皇说的话你又不是没听见,你还小,带兵打仗这种事太危险,你去了不但不能帮忙,别人还要分出心来照顾,不是添乱是什么?”
龙葵急道:“我不会让人照顾,难道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还不能上阵杀敌吗?”
少年心性,真是令人可叹可笑,想必秦域也做如此想,被逼急了就给个含糊其辞,让这小子回去猜去,“好好读书学习治国之道是正经,你见哪个皇帝和兵卒一起上阵杀敌?别想这些了,最近你父皇头疼得很,我都不去惹他,你倒会给我来事儿。”
遭到我如此严厉的拒绝,龙葵彻底抑郁了,米米牵了牵哥哥的袍袖,大眼睛忽闪忽闪,像在劝他不要难过。
“还是米米懂事,从来不让父皇母后操心。”还是女儿好啊,摸了摸米米柔柔的秀发,又想到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辛苦养大最终无法伴在左右,眼看没几年留在身边的,不禁怅然。
再往下想几乎要更怅然了,年轻的姑娘嫁予人妇,逐渐老去,最美丽的时光唯几年耳,花开一瞬,草木一秋,为什么美好总是要离我们远去?
想当年,我也有米米一样粉嫩的肌肤,吹弹得破,也有与她不相上下的五官,色若春晓,同样苗条的身形,甜美的嗓音。豆蔻年华,求亲的便踏破了门槛,即使是戴上了南国的凤冠,也有秦域此人对我暗生情愫,觊觎多年,而我又是那样刚烈,对他的一厢情愿嗤之以鼻,弃之如履。
想当年,连路边小狗看到我都停下脚步,凝望我倾城倾国之色,久久不愿离去。
想当年……
只有不停地回忆往昔,才能压制住波涛汹涌的可怕的食欲,告诉自己不要吃,不要吃,只要忍住一时的诱惑,就能重新拥有从前的曲线紧致,纤腰一握。
“真的不吃吗?”秦域指指油光发亮的冰糖肘子,“这是你的最爱,我已吩咐御膳房天天做。”
“你……”怒目,明明知道我减肥有些日子了,目前到了关键期,居然无耻地落井下石,看我笑话供己消遣。
“多久没吃肉了?我都记不清了。”他怜悯地注视我,“面有菜色,再这样下去你会老十岁。”
“所以正好被你踢走,好找新人?”
他呛住,“苍天作证我什么也没说。”
望梅止渴,望着山珍海味想象它们在口中咀嚼的触感,咽下去的刹那,那空前的享受与满足……啊,我吃饱了。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只吃一根青菜,反复咀嚼,就是不咽下去,闭上眼睛暗示自己这是鸡鸭鱼肉,香酥点心,果然解馋许多。
“不是我打击你,忍来忍去你的肉还是一点没少,既然如此你是不是考虑放弃?免得每次吃饭都不得不看你苦着一张脸,怪作孽。”
“又不是让你节食,唧唧歪歪什么啊。”白他一眼,这家伙显然受老天庇护,体型一点没走样,天道不公啊!不过他也确实有很多劳心劳力的事儿,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才没有像我一样心宽体胖吧。如果让我两者选其一,可能还是愿意这样胖并轻松着。
被我臭骂惯了,他如今已是功力渐深,一丝不悦也无,反是夹起一块烤乳猪,用极夸张的动作放在嘴里,嚼啊嚼,无比陶醉地咽至腹中,末了得意洋洋的眼神,平稳飞来。小样,我根本不接他的招,淡定地转过头,让宫女为我修整回来时被风吹乱的发髻。
“其实你是肥婆我也不会嫌弃,不必有危机感。”他笑:“圆圆的也很有趣,而且抱起来很舒服。”
忍无可忍,再也不能淡定了,咆哮:“我圆吗?”
“看了十多年长的样子,圆了也很好啊,真的。”他真挚地凝视我,“你变成什么样我都接受,无论是胖是瘦,是美是丑。”
油嘴滑舌的,讨厌啦。
又动了几下筷子,他也不吃了,我笑,“咦,你倒配合我。”
“没胃口。”起身去了内室,背影也是无精打采的。
跟过去跟过去,缠着他说话,心里的事儿不说出来,这厮一连好几天都会闷闷的,他闷当然也代表我闷,对我一个无所事事的中年妇女来说那可真要命,“还是为了战事吃紧头痛?”
他站在窗前,神情极度凄怆,好半天才轻声道:“探子说,高瞡的身边时常出入一个人,很像千珏。”
“什么?”不可能吧,死了多少年的人,一定是有人跟千珏相貌相像。
“我让人去查,据回报说言行举止全都酷似,深居简出,很是神秘。”他望着远处的梧桐,半晌,“当年都觉得千珏的死很蹊跷,该查的也都查了,并无疑点。”
我不明白,也想不出这一切的前因后果,种种玄机,“你打算怎么做?”
“这件事我想了一天,凤凰,当初我们只想到有人下毒,这么多年,却都没想到……或许,不是有人要毒死他,而是他自己毒死自己。为此我特意派人打听,还真有些收获,西域有一种药,服完状似重病不治,要不了几日,渐渐油尽灯枯,最后同人暴毙一般,且尸体无中毒迹象。妙就妙在它不是真的毒,而是种药,过个三五天,服药之人便会清醒如常,日后行动丝毫不受影响。我想千珏应该就是用了这障眼法,事先买通行事之人,停灵时使了个掉包计,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逃出宫,投奔高瞡。”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逻辑也极通,就是太传奇了,人总是愿意相信距离自己不远的事物,“毕竟只是猜测,倒是不要自乱阵脚的好。”
他默然。
早已下定决心不管他的事,此时又何必多嘴,笑了笑,换个话题:“龙葵今早又向我提起出征的事儿,这孩子,总是这么冲动,他以为打仗是小孩子砸泥巴团呢。”
秦域回过身,摇头道:“这孩子真叫人无可奈何,十六岁,该是个懂事的年纪,记得我十六岁时怀凌王作乱,城外起兵,大哥给我一千人马出城谈判,局势一触即发,稍有不慎酿成兵变,成了千古罪人。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劝降怀凌王,当时心里紧张得够呛,回去大病一场,好些年心有余悸。”
可怜的孩子,夹缝中生存,小老婆的娃儿就是少时命苦,长大了性情也变得古怪,秦域喜欢抢人东西恐怕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我从后头拦腰抱住他,“我们就真的一辈子没有孩子了吗?龙葵不是块治国的材料,想必你早已看出来了。”
“这孩子,好好培养倒是个大将军的料,可惜,性子太莽,也太率直。”他握住我环在腰间的手,“怎么办呢,我这辈子,看样子真要绝后。”
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都是命矣。
几日后,大军出征,队伍里当然没有龙葵的身影,为此他几乎和秦域吵了一架,主要内容是父皇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是不要忽悠我,明明白白拒绝我比含糊其辞耍着我玩仁慈多了。秦域气个半死,私下里向我抱怨原来不是亲生的也这么烦人,我说他又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还以为自己如假包换大皇子呢,要说有错那也是我们,撒谎者必将受到上天的责罚,虽然好吃好喝养大他的也是我们。
再怎么为他着想在他看来我们也是残忍的,父母是原罪。
原罪的我在御花园里远远地看到龙葵,照例是和米米在一起,小姑娘笑声如铃,指着花丛中飞舞的白蝴蝶让哥哥抓,龙葵笨手笨脚,根本不是翩翩白蝶的对手,性子又急,很快便发狂起来。
“叫人做个布兜,拴在竹竿上,一套一个准。”
“母后。”龙葵和米米见礼。
亲切地让他们平身,又亲切地拉过龙葵,安抚道:“还生气呢?父皇也是为了你好。”
“儿臣不敢。”小伙子仍旧气鼓鼓硬邦邦的。
看着他嘴唇上刚刚冒头的胡子,胡子?也许是绒毛,反正老话说得好,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又想起秦域的那句怎么办,唉,武将不爱读书,扭不过来也只有随他,“别急,等这场战事过去,你又年长几岁,我自会向你父皇讨个机会,随了你的心愿。”反正初出茅庐,空有一腔冲劲,到时一定受挫,再略施手段将挫折扩大化,保管把这头莽撞小牛拉回来。也许到时不必拉,青春期过去,心也逐渐安分,说不定几年以后龙葵来了个大变身,变得连我和秦域都不认识了呢。
龙葵看着我,很怀才不遇的样子,渐渐地委屈的表情占了上风,“我就是想为父皇做点儿事,好过被人说成饭桶,我十六岁了,母后,我不是小孩子。”
不是小屁孩又是什么呢,急于展示自己的往往是幼稚的孩子,成年人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如非必要谁会呼喊全世界看向自己,都藏着呢,藏得越深,越是赢家。
“母后,南国很厉害吗?”米米甜美地开腔了。
“和你父皇比,没有一个是厉害的。”相信老公,相信生活,相信未来。
“那父皇为什么打不过南国?”
“因为世上除了实力,还有一种东西叫运气。”望天,谁让高瞡和苗王结成同盟了呢?谁让经过这些年的相互撕咬,北国也大伤元气呢?谁让疑似千珏者跑到高瞡身边充当什么狗头军师呢?秦域本就比高瞡善于用兵,可惜的是运气不佳,近年来,北国的确过了十六年前的鼎盛时期,走向衰弱。这并不是秦域能力不足,而是凡事总有个周期,恰好我们的低谷被对方趁虚而入,造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此次出兵,据说倾一国之力,也是最后一搏,成则为王败则寇,尽人事听天命。
“米米!”龙葵忽而指着她的头,满脸笑意,“一只蝴蝶停在你的头上。母后快看,真有趣。”
可不是嘛,嫩黄的蝴蝶正好停在米米簪子顶端的珍珠上,缓缓扑闪着翅膀,阳光明媚,人在花下,蝶在发边,此时若有画师,就是一幅唯美之作。
哪有国家命悬一线的一丝迹象,后宫啊,倘若没有若干好斗的女人,真是个怡情的地方。
“米米我一定要给你捉到蝴蝶……”
“不要。”
“你刚才不是说要吗……”
“现在不想要了。”
“米米……咱们去看我养的金鱼。”
“不要,你的金鱼丑死了。”
两个孩子说说笑笑走远,留下一串串调皮的欢声笑语的小气泡。
一晃半月,千珏之谜总算有了进展,据多方面查实,果然就是他!
“果然就是他。”秦域咬牙切齿,“宁愿投靠高瞡朝不保夕,也不愿在宫里平平安安,他就不想事成之后,高瞡反而不会留他活口吗?”
平安诚可贵,自由价更高,想必千珏受够了软禁的生活,宁愿拿生命去交换飞翔的可能,哪怕一丝风力,也要借此扶摇直上。作为女人我不懂这么拼有什么意思,也许因为我是女人吧,保暖安逸才是我追求的目标。
“太后白为他伤了身体,不然还能多活几年,这狼崽子。”被养的狗咬伤似的,秦域的愤怒直接殃及到一只描金梅瓶,一袖子扫在地上,摔个粉碎。
吐舌,缠着老公当然是有利有弊,利不必说,弊嘛就是被迁怒的几率大了很多,轻手轻脚地闪人,却被他背后长眼似的唤回来:“你怎么能走,这样我岂不成了独角戏,多残忍。”
好吧,我是好人,具有吃苦耐劳的精神与伟大的母性关怀,符合千百年来人们对于女性的期许,温柔而立,轻声细语:“那我站远些,你慢慢砸。”
“这样,你坐在那儿。”一指方才放梅瓶的高几,“我看得见你,旁的东西也伤不着你。”
可是很高,秦域二话不说,体贴地将我抱上去,嘱咐一声坐稳,便继续背着手低着头,来来回回地走动,时而拍桌子对墙瞪眼,活像拖着大尾巴的老灰狼。
居高临下,想平视也变成了审视,我知道,他需要个伴,不管干什么,身边有一个人总比独自折腾好,我又何尝不是这般心思。我们都老了,太需要双双携手走下去,一个人的滋味是想都不敢想的,所以他丝毫不介意我的胖,也不介意我总是讽刺挖苦,只会用钝钝的白痴类的表情去消化,哪有一丝年轻时的跋扈。他真的老了,越来越孤单,那时年龄给他的甩不掉的包袱,而我们只有在一起,相互间的包袱才会一减一,等于零。
“昨晚梦到大哥,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那时的北国正是后来居上,盛极一时,突然高瞡出现了,手上托着北国的玉玺。”
“梦都是相反的,亲爱的。”
“……他走到我身边,带走了你。”秦域缓缓道。
这个这个,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是该感谢我在秦域心里的位置依旧如此重要,还是感谢高瞡肯带走一个发福的老女人?
反复默念着,高瞡,高瞡,这个几近陌生的名字,上辈子认识的一个人吗?想想也觉有趣,倘若有一天他真把我夺了回去,该是什么个姿态面对我?而我又会有着怎样的心情?不得而知,好奇也仅限于此,就像琢磨一个点头之交。
好事经不起念叨,坏事更经不起,天道自有定规,很快就体现了。
两国交战,第一战,北国小胜。
和秦域小小地庆祝了一下,喝一种叫葡萄酒的东西,盛在水晶杯子里,口感像西南那边的果子酒。那杯子还奇怪得很,有脚,总有杯身那么长,且酒倒进去只是一点儿,两口就干掉,据说这种规矩在葡萄酒的故乡叫做“情调”。
真有情调,也不知那酒里掺了什么,喝完不醉人,却觉得轻飘飘,美丽的幻觉下拉着秦域唱歌跳舞讲故事,可丢人了。
第二战,北国军队受到重创。
分析人士认为可能是轻敌所致,军心小挫,紧锣密鼓筹划下一战,秦域住在了御书房,再没闲工夫陪我捣鼓什么异国风情。
第三次交锋,北国又败,随着局势进入白热化,败迹越来越明显,显然军心已乱,有人建议秦域议和,被恼羞成怒的他罢官流放,若不是群臣劝阻,险些砍了脑袋。
他怒了,也失了常态,也许因为这是最后一次和高瞡倾力相搏的机会,如若再败,今后的北国会更加风雨飘摇,在老对头面前抬不起头来。曾经他是那样在乎面子,又是常胜之军常胜之国,如今虎落平阳,心里头难免落差巨大,就像当初作为南国皇后的我突然变成一文不名时的心情。该怎么劝慰他呢?着实想不出办法,因为心底里太知道战败之国意味着什么,即将面临什么。
他把自己关进书房,整整十天谁也不见,画地为牢一般,我也忧心忡忡地等了十天,站在书房外,心道宁愿不再是皇后,只要他能出来,身体无恙地出来。国家亡了当然不是好事,但只要他在,什么惨状都可以忍受,只要他还是那个飞扬跋扈的臭屁孩,生活依旧美好如初,完美无缺。
“小凤凰……”门忽而开了,颓废得不似人形的臭屁孩晃悠悠走出来。
我根本说不出话,说什么也都是多余,边飙泪边扑进他怀里,下死手抱住。
“你一直在这里等吗?”他的声音沉重许多,却很虚弱,摸着我的头发的手隐隐颤抖。
“废话。”臭男人,死男人。
紧紧拥住我,下巴抵住我额头,一如从前,半晌,他长叹一声:“要迁都了,小凤凰,我们败了,丢了一半江山……这些天总看见大哥在我眼前质问我,还有千珏,他在嘲笑,他们都恨我,而我夺了他们的东西,却守不住,自以为是自不量力。”
我在他怀里蹭蹭,“别这样想,十六年前你让国家强盛,没有你,北国连如今的一半都保不住。你是最优秀的,他们都不及你,一时失败怕什么,总有重振声威的一天。”
“倒是你,始终相信我。”他苦笑,胡茬刮着我的眉心。
“废话。”不相信你,我相信谁?我的良人呐。
要迁都了,麻烦事一堆,自然不能在秦域身边再给他添麻烦,他建议我带着一双儿女先去柳城行宫住下,等待新都诸事完毕,再行迁至,我唯有同意。
十六年后,再一次坐着马车驶出宫门,颠簸在前往柳城的官道上,心情却比当日大不相同。十六年前的奔赴满含新生的喜悦,因为终于要“生”下我的儿子,未来是值得期待的暖色,而四十岁这次迁徙,必定短期内没有一个美好的期盼,未来模糊而不可测,实实在在的灰暗。人到中年,当然希望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且人都想往高处走,即使没有野心安于现状,也不愿水往低处流。年纪越大越朝不保夕,必然要联想到悲哀上去。
好在此行有龙葵和米米相伴,年轻人叽叽喳喳,嘻嘻闹闹,一旁看着着实快慰。
“怎么不吃了?”盘里还剩几个饺子,平素龙葵吃得最多,见他忽然文雅了很不习惯。
龙葵摇头,“米米爱吃。”
米米摇头,“我饱了,哥哥吃吧。”
路上饮食不便,可也不至于落到挨饿的地步,虽觉好笑,孩子们的友爱互助却温暖人心,“还记得你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哥哥对人可凶了,又吼又骂。”米米捂嘴笑,“像大黑熊。”
“我有那么丑吗?”龙葵看着妹妹嘀咕,仿佛蒙受了不白之冤。
谁让你是男人呢,男人有着比女人大得多的力气,就得受到比女人多的委屈,上帝是公平的,就像我和秦域,有时明明是我欺负他,他也不能对我发火,不然就成了我被欺负,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之前的恶言恶行早就无形中一笔勾销,所以后来秦域学聪明了,再不发怒,而是反过来气我,如此毒招,也算是人类一项伟大进化。
“看你们那时斗鸡似的样子,谁想到今日这么懂事,和睦相处了呢?”龙葵的莽撞和米米的烈气,针尖对麦芒,小时候没少吵嘴打架,鸡犬不宁,如今国难当头倒不约而同体谅大人了,我笑道:“以后也要这样,我和你们父皇就放心了。”
龙葵当即保证,胸脯拍得那叫个山响。
米米也柔柔地道:“母后放心,我以后要照顾哥哥,照顾一辈子。”
龙葵马上纠正:“不对,是互相照顾。”
喷笑,傻儿子,你当人家不成亲的呀,傻闺女,你当人家以后没有老婆呀,一对傻娃儿。看着两人为了几只饺子让来让去,彼此想着对方,忽然觉得二人若不是兄妹,倒是极般配的一对璧人,且青梅竹马,感情不比旁人。可惜了,当初不该收米米为义女,放在龙葵身边做个“童养媳”什么的,如今龙葵也大了,正好收房。可惜啊可惜。
不过那句互相照顾,虽是两个孩子的幼稚之语,到底把人感动个无语凝噎,试想此时我若死了,有这么好的儿女,也可死而瞑目了吧……呃,不对不对,我不能死,要死也等秦域死了以后,不然等于把老公拱手让人,自己一个人在地底下忍受寂寞,大大地不划算。老公好比钱,死了以后留下再多又有何用,当然要生前花个精光,哪怕挥霍作践,死后也不能留下一毛,便宜外人。
到了行宫已然春意怏然,这春天和十六年前的毫无二致,依旧那么鲜活那么明媚,下了马车拍着龙葵的脑袋,百感交集,“你生下来就住在这个地方,直到我坐蓐期满,才回的皇宫。”
龙葵果然不负众望,傻乎乎地说:“呵呵母后,我都不记得了。”
“那么小怎么可能记得!”米米恨铁不成钢地戳他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说。”男人丢了面子以后必将伴随着恼羞成怒,少男也一样。
“我知道你知道,难道你知道了我说的就不对吗?”少女立时美目圆睁,不依不饶。
“我都知道了你还说干什么,多事!”
“明明说得对为什么不能说,讨厌!”
是啊,我忘了,小孩子都是不能夸的,一夸准当场给个现行,证明大人的自作多情,盲目乐观。得,俺有多远闪多远,不被猛烈的炮火波及到是正经。
来到当年住的屋子,阳光依旧斜斜地照射进来,永远那么充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欢声笑语仿佛犹在耳边,龙葵的哭声,玳玳的笑声,摇篮边捏着他的小脸蛋一个劲地夸它嫩……
岁月残酷,玳玳如今也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时而进宫,抱怨一通家庭生活的琐碎,美其名曰陪我谈心,免得我孤单出病来,去时抱走宫制锦缎几匹,秘制养颜丹药若干,还有她三个吃了一肚子东西的男娃、女娃。
猩猩对她很好,安分守己,埋头养家,她用自己带去的嫁妆买了一座宅院,住房问题很轻松地解决了,最近夫妻俩还准备开家店铺,整点儿赚大钱的买卖。其实没什么好抱怨的,她却总嫌猩猩近年来越来越木头,只知道吃喝拉撒睡,除此之外再无一点夫妻生活的创意。第一年甜蜜,第五年平淡,第七年心痒痒但有贼心没贼胆,第十年两人在彼此眼中都成了家具。理解玳玳,但是她似乎忘了婚前和我说过的话,那样清冷,深入灵魂的寂寞,看得出心底里对婚姻没有过多奢求,甚至希望也是寥寥无几,没想到真正和男人过上日子,还是嫌寡味了。
谁没点儿奢求呢,谁喜欢白开水一样的日子?谁希望生活永远一个颜色?虽然曾经是自己喜欢的,全都不约而同地追求有滋有味,变幻无穷。有期待就有失望,仿佛和人追求美妙滋味一样都是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