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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回京

我没猜错,那个瘦削的男人真是乱军,只不过跟围剿庄子的乱军不是同一派别而已。

经过一番洗漱、包扎,再次见到这个人是在厨房的灶台边,他整整吃下了三大碗白米饭,直吃得外面的人龇牙咧嘴,僧多粥少的时候,最怕这种大肚汉。

“多谢夫人赠饭!”将碗递给我,四周看一眼门外的众人,“多谢各位兄弟。”

众人自然没心情跟这个一顿吃了他们六人份粮食的人搭讪,眼睛带火地低头继续吃饭,直接没让他下台。

“你姓尉迟?”倒是方先生愿意搭理他。

“是的。”

“东马山的尉迟?”东马山的尉迟一氏是大梁朝的开国功臣,只不过也跟申屠家一样,中途没落,但梁人提起东马山尉迟氏,依旧会伸出大拇指叫好,在梁人的心目中,东马山尉迟氏就是天神派下的天将。

“哦,不,不敢攀上东马山,在下鸣东人,小地方。”见方先生态度和蔼,自往他跟前挪了挪。

“看那个熊样也不像东马山人。”一旁的光头嘀咕了一句,众人都听得分明,都带着嘲讽的意味瞅着被说的人。

静止半刻,这人倒突然一声大笑,“光头兄说得极是!”他这一笑,到让众人有些意外跟扫兴。

薛启偷偷戳我一下,低声问:“二姐,东马山人很厉害吗?”自小生在苏家,受父亲的“王道政治”影响,对于武术、武官都知之不多,何况被梁人认为的大英雄氏族,在父亲那里却是一群逞匹夫之勇的莽夫,怎么可能会作为经典教授给他。

“很厉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自然不可能给他讲东马山尉迟氏族的来龙去脉,更何况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只能随便敷衍一下。

说话间,申屠破虏来到门口,看那眼神,很明显是让我出去。

撇下厨房的琐碎小事,跟在他身后拐到两个院落相连的巷道里。

他似乎有话要跟我说,但又一直背对着我,并不开口,不禁让人心生疑惑,这人向来是口无遮拦,会为了什么事,突然变得这么羞怯?

心里正进行诸多猜测,他突然转身,吓得我一怔。

“老爷子到底留了多少钱?”腆着脸。

我暗叹一口气,“不管留了多少,都跟你没什么关系吧?你不早就自立门户,分出去了吗?”

“我不是跟你要钱,我是借。”这种笑让人觉得他特没尊严。

“没有!”再提醒他一句,“别忘了你还欠我三千两,你……不会把那三千两都花了吧?”

“要不然你以为咱们因为什么没饿死?”

“可是……你统共就搬来那么点糙米,怎么可能花掉三千两?”

他挠挠眉角,“要不说女人,小气又不通事理,我给你算算,请兄弟来帮忙,你要意思一下吧?这么多人性命都押上了,一个人起码得一百几十两吧?这一下就是一千多没了。然后,后山那些人的安全谁负责?我还得请人保护他们吧?再去个一千几百两。再有,你自己也应该明白,眼下这世道乱成了什么样,有钱都买不到粮食,想吃饱自然要多出个几十倍,这就叫趁火打劫,发国难财,你们苏家祖上从商,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这无赖,倒连我们苏家都给骂了。

怒气跟憋屈在嗓子眼上撞了几撞,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我想我得改变一下与他的相处方式,“可是我现在真的一分钱都没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诚心,其实暗下正在诅咒他,“你看,我浑身上下连件首饰都没有,哦,对了。”从衣领里将自小带在身上的护身暖玉拉出来,“就剩这件自小戴在身上的暖玉,而且也值不了几个钱。要不这样吧,等乱军平息下来,回了帛城,我让小二子他们给你送钱过来,一家人,总不能让你在朋友面前不好做人。”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露沉思,心想这无赖不会真被我说动了吧?“其实……老爷并没留下多少银两,多半都是房产、田地,你也知道,这世道乱成这样,没人种地,也没人愿意买宅子,所以就算折成现银,咱家也没多少积蓄。再有……京城那边的宗亲偶然也有来家里借钱的,官场上买官、通融什么的,都需要银子。老爷临去前都有交代,但凡京城的宗亲有需要,能帮的一定要帮,也算给家里的子孙们留点后路,所以细细碎碎算下来,家里真没多少钱了。大少爷,你也说了,我毕竟就是个女人,没本事像大少爷这样在外面结交豪杰,财路广进,只能靠着祖上的这些荫奉过活,何况我连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都肯借给你,更别说申屠家的了,怎么会不跟你说实话。”

他看着我,又转开眼看一旁的青石墙,再转眼看我,突然笑了,“有点意思嘛,嘴巴到挺灵巧。”

“我说的真的都是实话。”当然,也掺了不少水分。

“听着,不告诉我也没关系,不过你记住了,回到京城最好也能像现在这样,对谁都不露半点声色,有钱不是什么好事。”

京城?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朝廷派人剿了颖川的乱军,山上的乱军也都散得差不多了,不过帛城那边还闹得很厉害,这里也不知道能消停几天,我打算明天就送你们去京城,那里还算安全,只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能耐应付得了京城的事,申屠家可不只是就我们一户,那些人也没有我这么好相处。”

“……京城的宅子不是卖了吗?”我记得孙管家跟我说过。

“卖了大的,就不能有小的了?在南门内还有处小宅子,我让管家先回去收拾去了,到了京城,有什么大事你处理不了的,最好跟二叔商量一下。”

“二爷?”看上去像是在说笑,自从我进门,就没见他管过一件正事,就是老爷子的丧事,也都是我跟孙管家挑的头,当时我父亲也帮过一些,不过显然,他对于帮扶女儿的夫家显得并没那么开心,“那庄子里的这些人怎么办?”

“你想带走?”

摇头,我怎么可能管得起这么多人的饭食。

他笑,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伪君子,既想博得好名声,又不愿意出钱出力。

“把玉给我。”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手摊在我身前。

“什么?”

指着我脖子上的玉饰。

刚刚只不过是想借这块玉博取他的一点信任,怎么还真要!“这玉是我自小带到大的,而且很普通,不值钱的。”

他的手就摊在那儿,一动不动,刚刚对他生出一丝感激,一下子又消失殆尽,狠狠取下玉饰,放到他手上。

他掂在手心仔细看了一眼,“玉色不错,我去试试看能不能骗个几十两。”

我心里纠结不已,那玉起码也值几百两,只是刚刚随意一说,现在又不好改口。

“对了,去京城的路费你出。”将玉揣进怀里,对我交代一声。

无可奈何,我只能默默点头。

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转角,心里又不禁庆幸这种日子总算是到头了。

隔日一早,没来得及跟任何人打招呼,跟做贼一样,天色灰蒙蒙的,他就把我跟薛启叫醒,来到被烧毁的曹陆桥头,而这时,蓝雀她们早已在桥对岸等候多时。

一见面,众人都是欣喜异常,只有明华面色如旧,马车上还时不时回头望着山尖。也许真如我所猜测的,她心仪方先生,只可惜伊人有心,明月无意,那位方先生的眼睛里,似乎只有汪洋般的碧水蓝天,没有情深的热火。

“二姐,大哥刚说他同意带着我,我能不能不跟你留在京城?”薛启拉过马靠近马车,低身凑近车窗。

男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明明曾跟疯狗一样咬得满嘴是血,一转脸,又好得称兄道弟,“如果你再提这事,到了京城我就把你送到父亲那边。”

显然,他更惧怕父亲,随即闭口不言。

顺着车窗,偷看一眼前面那尊骑马的身影,悄悄在心底冷哼一声,到了京城,总算可以摆脱这个人。

天际边,残阳血红,一派秋之高爽,总算可以过些平静的日子了。

自颖川往东北方向,至京城的这条路上,途径数十个郡县,其中就有一个叫鸣东的小县,也就是那个姓尉迟的乱军的家乡,沿途数县,不是萧索苍凉,就是杳无人迹,唯独这个小县看上去悠然自得,人们很悠闲地扛着锄头在田埂地头忙碌,丝毫不见任何的惊慌失措,不禁让人想起了那隔绝于世外的桃源尽头。

因为一时间找不到住宿的客栈,便在一户乡绅家借宿,主人很热情,尤其在得知我们是申屠家的人后,更是关怀细微,甚至晚间还招来了小镇上几十户的老老小小,大摆宴席,颇令人吃惊,这种世道就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摆豪气,也都十分隐晦,这位主人的豪气着实令我们颇为感激。

这主人家姓宋,推算到九代以前,据说祖上曾在京中为官,所以依他的话,我们两家祖上算是有同僚之谊,我在心里粗略算了一下,大梁朝满打满算,不过一百五十来年的寿数,而单看这位宋老爷子,起码也有六十上下,九代以前,那可是前朝,那会儿申屠家的先祖估计还是草莽响马,根本就扯不到一起。

当然,既然主人好意攀交,寄居者也没道理破坏气氛。

酒过几巡,宋老爷子突然对二爷提起了他待字闺中的孙女,据说今年刚满十七岁,正是适嫁的年纪,似贬却褒的言辞中很容易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想与申屠家攀上点裙带关系。这老爷子到也直白,开口给孙女的陪嫁就让人咋舌不已。不过显然,在场的两位申屠家未婚娶的子孙对此并没多大兴趣,一个借酒醉走人,一个眼神睥睨……我第一次发现明清瞪起人来这么可怕。

二爷倒也聪明,什么话也不答,只当没听懂,一家子怪人,没一个顾着对方是否下得了台,自顾自地照吃照喝,就见那宋老爷的脸色由青转红,然后变白。

是夜,梳洗更衣,想着再过几天就要进京,大姐那边估计已经生了,依父亲的脾气,定然是要我去相府里拜访,礼物自然不能太轻,否则会让大姐的夫家看不起,执笔在礼单上默默写下几个礼名,可总觉得拿不出手。

看着桌上的火烛跳跃,心下有点感伤,就像那无赖说的,到了京城未必就能过上平静的日子,先不说夫家这边,就是娘家那边也不容易,关键是大姐的夫家是相府二公子,不管多小的事,到了他们家那就是大事,虽然与我这个做妹妹的关系不是太大,可一旦靠得近了,自然也就会有是非出来。

“咚咚……”有人敲门声,蓝雀刚被明华身边的婉儿叫走,不在屋里,这会儿谁会过来?

“谁?”

外面没人应,只是又敲了几下。

披件外衫,将门拉开一条小缝,却见门外空无一人,可刚一阖上,又有敲门声,虽说鬼神之论我向来不信,可大晚上的,又是只有一个人,心里难免有些发毛。狠狠拉开门,仍旧无人,再想阖上,却见门侧伸出一只手,接着是伸出半张脸来,看到那眉角,不禁松一口气,不过同时又是一口气堵在胸口,“干什么?”

“走。”手指勾一勾,“带你看点东西。”

且不说刚刚的惊吓,大半夜孤男寡女在一起已经是够被人议论了,更何况我们俩的关系还不一般,而且还是在别人家里,万一被人看到,那可算是败坏门风的大事。

知道他不是那种轻易就范的人,所以甩门进去的事,干不干都于事无补,只能跟他讲清楚厉害:“大少爷,我想你得先把咱们的关系搞清楚,不管年纪大小,我总算是你的长辈,而且重要的是……”说自己是寡妇的话,好像真得很难开口,“我的情况你也该清楚,你这么大半夜敲门,似乎很不妥当。”瞪视着他。

他脸色微微有那么一点严肃,不过很快又改变过来,“你的想象力还真不一般。”低语一句:“能把你当年轻女人看的人,估计不怎么正常。”

被异性这么评价真有点不是味儿,可从某些方面来说又好像是应该的。

“什么事?”只好当没听到。

“你不是硬要住在这里吗?给你看看这宋老爷子是做什么的。”说到这个,他倒来了精神。

“做什么的?”

他示意我跟他走。

窒了窒,还是尾随他往耳院而去。

这宋府的不算大,也不算小,但格局真可谓曲径通幽,青石小道两旁种满青竹、花木,小道蜿蜿蜒蜒,其间或灯火通明,或灯火阑珊,颇有些趣味。

在一片毛竹林外,他停下脚步,示意我一起退进林子里,挨近林子另一边的假山,假山外正是堆放我们行李的屋子,此刻屋还内亮着灯,偶有人影攒动,我记得让小二子派人在这儿看着的,所以有人影也不足为怪。

刚想说话,他却打停,示意我不要吱声。

风向正好是自北向南,隐约可听到屋里有人说话……

“老爷,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看这些人八成是骗子,申屠家怎么说也是几代京官,不可能就剩这么点家当。”

“狡兔还三窟呢,你以为他们会把值钱东西摆在面子上?”听声音像是那位宋老爷。

“老爷的意思是不是咱们……”

听了这话我不禁转头看他,心里有点害怕,他却皱眉不语。

“猪脑子,老爷是贪小钱的人吗?我瞧那两个少公子颇有些贵气,应该不会是假冒的,有心想把少儿嫁过去,凭我的财力,再攀上这门亲,到京城里混个京官那就容易多了,到时谁还敢说咱们宋家是响马门第,下九流?”

“可看今晚上那意思,貌似他们没这个打算啊。”

“所以得多留他们几天,容我想个办法,你派人把这些东西搬到库里,明天我自有话给他们解释。”

“是。”

“对了,门外那个下人怎么样?”

“老爷放心,晚饭时我就让小豹他们给他灌醉了,跟死的一样,不到明早准定醒不了。”

……

灯烛熄灭,只听“咔嚓”一声,落锁,接着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一听脚步声消失,我急忙提起裙摆,想赶紧回去把家里人都召集起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没迈出第一步便被他拽住衣袖,并捂住口鼻,拉到假山石的背面,“有人。”在我耳侧低语。

只听假山石的后面偶有耳语,声音虽然极小,可因为顺风,又挨得近,听得倒也算清楚。

“他们走远了。”是男子的声音。

“你快走,让人发现就遭了。”是女子的声音。

我的心突然一沉,不会这么晦气正好撞见人家偷情吧?依照乡俗的说法,撞上这种事是要走霉运的。

“你跟我一起走。”

“不行,被爷爷发现了,他肯定会打死你的,再说就算跑得出镇子,能跑出鸣东吗?咱们根本逃不出去。”

“那你就愿意嫁给那两个花花公子?”显然,这花花公子之一就是正用手捂得我喘不过气的人。

“自然不愿意,可你也知道爷爷的脾气,谁敢违抗肯定不保命。”

……

两人你哭我诉大半天,终于算是没了声音,满心以为人走了,伸头去看,却见两人正相拥着……赶紧转开眼,却见他看得正起劲,心下暗咒这人真龌龊。

好不容易等到一对小情人离去,转身就往林子外跑,到了小道上刚一转身,却见蓝雀跟婉儿提着灯笼,而身后那位“好心”的大少爷也恰好拿着我跑掉的外衫跟出来,这场面真是……太精彩了,精彩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还好这两个丫头都很聪明,蓝雀急忙将灯笼递给婉儿,上前接了他手上的外衫,给我披好,然后两个丫头一边一个,打算立即陪我回屋。

“明天能动身吗?”我关心的只是能不能逃出这个鸣东县,这地方好像充斥着响马跟土匪。

“你回去睡吧,我来解决。”像是刻意要气蓝雀跟婉儿一样,话语跟眼神都显得有点暧昧。

直到睡觉前,我才想起一件事,既然他有办法解决,干吗还要拉我去看?难道就是因为我要在这家借宿,他非让我明白不听他的话到底有多愚蠢?

这鸣东自古就是个出响马的地方,且分南北两派,各不插手对方的事物,本是大梁朝最乱的地方之一,如今却成了最平静的地方,一来鸣东周围的乱军少,就算有也都是很小规模,不敢与南北两派的响马帮抗衡,二来鸣东响马自古就有,可以说每户人家或多或少都与响马帮有所牵连,可谓全县皆匪,尤其世道乱的时候,因此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很少人会选择与响马帮对立,这宋家的宋老爷便是南派中的骨干之一,也就难怪出手会那么阔绰。

这些琐碎的江湖事,自然不是我们这种深闺大院里的女人能打听到的,来源肯定是出自咱们申屠府的大少爷口中,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隔日一早不但没人拦着我们不给走,那宋老爷还直送我们出了十里长亭,这才笑盈盈地拱手道别,而那个宋少儿也没能在“宋”字前加上“申屠”姓氏,真可谓皆大欢喜。

当然,欢喜的也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其他人根本是什么都不知道。

“水!”因为方圆十几里找不到人家,只能露天在野地里生火做饭,秋日的正午,天气依旧燥热得很,他却偏坐在太阳底下吃东西,大汗淋漓,见我拿水给二夫人,冲着我这边大喊一声,二夫人自然不会跟个小辈争东西,示意我先给他。

走出树阴,手搭在额头上,眼睛依旧睁不开,阳光太过耀眼。

“怎么不到树阴里?”递水给他,因为鸣东的事,对他倒是有几分感激与佩服,事实证明,家里有个可靠的男人还是十分有必要的,只要他正正经经,不嬉皮笑脸。

“多晒晒太阳,不容易生霉。”咕噜噜灌下大半袋水,递还给我,“身上有钱吗?”这人似乎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在跟我要钱。

“干什么用?”

“不用多,几两就够了。”

“我身上很少放钱,你真有急用,我让蓝雀拿给你。”

“算了。”继续吃他的东西。

正打算转身,他反倒又说起了话:“出了锁子关,就到了迎州地界,离京城也不远了,应该会有人在那里接你们。”听他这话音,似乎不打算跟我们进京。

“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仰头看看我,因为阳光太刺眼,双眼微眯着,“我要是真跟你们回去,给你们惹的麻烦更大,就送你们到这儿。”

拿着水袋,看着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错,这个人大多时候非常讨人厌,可说到底,能帮我们渡过难关的却也只有他,“我去给你拿点银两吧。”

正说话间,蓝雀匆匆跑来,站在我们中间,像是在监视什么,看看我,又看看他,恐怕还在误会那晚的事,“小姐,二夫人要水喝。”

“蓝雀,你身上有银子吗?”

“啊?有啊。”

“给我。”

有些懵懂地从腰上解下钱袋,递给我,也没看是多少钱,一把递给地上坐着的人,“挑匹好点的马,到了颖川让人送封信回家吧。”

什么也没说,只是简单捏了捏钱袋,然后笑笑,继续吃他的东西。

这人不喜欢与人告别,甚至与他的亲人也如此,什么话也没交代,就那么扬长而去,看着他跳上拉茅草的牛车,心底突然有那么一丝失落,也许相处久了的原因吧?

“大哥向来都是如此,在外面待久了,不习惯一大家子人闹哄哄的,也讨厌跟人道别。”明华递过来一把小酸枣,“你别见怪。”

摇头,“这段时间没少让大少爷操心,这么就让他走了,有点过意不去。”

明华笑,“难得他有这个心,再说也该他操心,谁让他是嫡长子。”

……

两人的谈话清清淡淡,不过却很融洽,这位大小姐似乎也并没有先前想象中的那么难相处,只不过是有些事他们都懒得管,也懒得说,这一家子的人都是这种脾性……懒得管,懒得说,所以总给人不搭理人的感觉。

傍晚的风很凉爽,吹着锁子关外的遍地野菊,涩香气一直伴着我们进关。

有人说,秋是四季中最美的季节,因为她是春之萌动、夏之热烈的最终结果,同时也是凋零、萧索……那最美一刹那的终结……

锁子关内,迎州城外,果然有人前来迎接,不免佩服他的算计,一切都尽在掌握,这人似乎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三日后,我们便到了京城南门外,乍一看,门外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都是乱军给闹的,人人都想往京城里躲,天子脚下自然比任何一个地方都安全,只是这么一来,京城哪里盛得下,只能四门紧闭,限制人流。仗着申屠家在朝野的关系,进城还没有多大困难,何况孙管家还给南门守卫们上下打点过。只是进门的路并没那么好走,那些眼睁睁看着我们这些官属堂而皇之地坐着马车进城,而自己却不得不被尖刀利刃顶在门外的人,自然消不下胸中的郁气,言语上的辱骂,石子、泥土的投掷自然少不了,尽管马车帘子拉得很紧,依旧难免磕磕碰碰,好不容易才过了护城河,吊桥一拉,这才消停。

申屠家在南门内有一处房产,因为偏僻卖不出去,便一直搁置到了现在,到成了奇货可居,碰上乱军四起的年头,不知道多少人出大价钱买这栋宅子,可惜我们自己也要避难。

孙管家的能耐总是隐藏在他那哆嗦的手和蹒跚的步履当中,在颖川时我还会为此惊奇,如今都已经习惯了,院子打扫得也很干净。

宅子很宽敞,以我们这不到二十口的人数来说,绝对不显小,而且最重要的是它僻静、安全,挨着几位朝中大员的别院,少不了官府衙门的照看,自然是非不多。

进京的第二天,父亲那边便来了信,是小妹写的,不过看字里行间的语气,显然是父亲的要求,信的最后还附了句话:大姐已于月前产下一女。

是个女儿?这么说大姐的日子肯定是不好过了。父亲这么急着让我过去,可见我这笔花销应该不少,怎么说也得替大姐把这娘家的面子撑起来……这可能才是父亲眼下最着急的事。

特意将箱底的绸衫拿出来,到父亲那里必须要穿着得体,否则又不知道要被怎么教训。

申屠家反倒并不像苏家的规矩那么多,这也许就是一种误解,没踏入池子的人觉得池子水是冷的,在池子里的人反倒觉得水温刚刚好,父亲一直认为规矩才是贵族的首要,其实这并不一定就是对的,起码申屠家几代官绅贵族,也不见得像苏家那么多规矩。

踏出马车前,蓝雀一再替我检视衣装头饰,尽量做到没有任何瑕疵。苏家在京城的这栋宅子是因为大姐的关系才租到的,因为靠着相府不远,只有几条街,是朝中大员官邸最密集的地方,这里是不管你有多少钱都未必能占上一块地的,因为它代表了一种地位,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似乎被谁批准了永远可以用鼻孔示人。

“坐吧。”经过一番回娘家该有的见面礼数,总归是能从地上站起来了,不过看父亲的眼神,似乎对我的穿着不甚满意,“家里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只是暂住,所以也不打算再重修。”

“嗯。”轻轻点头,其实严格说来,父亲的长相十分俊朗,也就难怪大姐跟小妹长得那般美丽,相比下来,我则更像母亲,相貌在三姐妹中算是平庸了,这是祖母说的,因为我对母亲的记忆很模糊,“打算什么时候去看你大姐。”

“今天来也是想请教父亲这件事,因为不清楚相府里的规矩,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避讳,再者……礼物上……”

“嗯。”没回答,不过显然对我的回话很满意。

“三小姐。”身侧的蓝雀对门口微一福身,小妹正好到门口,一件鹅黄单衫配荷叶底的白绸裙,身段窈窕,比一年前长高了不少,似乎是小跑着过来的,呼吸略显急促,脸上也红扑扑的,一见我,喜笑颜开。

“还以为你今天不过来了。”三两步跨过来,一把抱起我的胳膊,得了父亲一声轻咳,显然对她的举止不满意。

“前天傍晚到的,昨天家里才收拾好,只能等今天过来了。”

“二姐,今晚别回去了。”转头看父亲,“父亲,二姐一年多没回过娘家,今晚就让她留下来吧,再说到大姐那里看孩子的事,您不也要跟二姐交代嘛!”

见父亲一点头,她便拉着我往外走,我只好跟父亲匆匆福身拜别。不管什么时候,我对父亲的尊敬似乎永远多于亲情。

五 细雪下的来客

大姐的女儿乳名取做媚儿,听说是姐夫亲自取的,虽说是个女儿,却十分得他的喜爱,尽管他膝下已经有了三个女儿,可媚儿有福气,出生时,满天的红云,连祖父都坚信这个孙女定然是有偌大的福气,一家人也就对这个女娃娃呵护备至,大姐反倒因女得福。

我们到访相府的那天,正好大姐的月子刚坐完,正赶上她净身沐浴,有我跟小妹在,自然也就省了丫头们的事。

“因为怀着媚儿,也没人告诉我帛城的事,我现在才知道你受了那么多苦。”攥着我的手,笑意中略带了些哀愁。

“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申屠家的人待我不错的。”用木梳梳理她的长发,小妹则用百花油替她按抚手臂,以期畅通血脉,消肿去水。

“就是瘦了点,还黑了不少,我这里有几盒宫里娘娘们用的百花露,你带去吧,女儿家还是白点好看。”

“那个给我也是浪费,再说那么珍贵,还是留着吧,总用得上。”反正我也不用白给男人看,不必要那么麻烦。

也许是想到了我这寡妇的身份,她竟流起了眼泪,我才发现自己好像话说得不对。

“大姐……”

“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必吃这份苦,都是姐的错。”她总喜欢将错误往自己身上揽。

“我真的挺好的,你是不是把申屠家想成跟阎王殿了?”替她擦掉眼泪。

“死丫头,怎么敢这么说自己的夫家。”一边拭泪,一边轻推我的手腕,看来是没什么事了。

“我倒觉得二姐过得很舒心,你瞧她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的,亮得跟星星似的,哪里像是过得不好,反倒是我,你到看我的眼睛像不像那河里冻死的鲤鱼?”小妹这句话惹得我跟大姐呵笑不止。

从屏风上取下棉毯,裹了大姐的半个身子,与小妹两人一用劲,将她架出了浴桶,扶坐到床头,依次穿上衣衫。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说是送孩子来给两位姨娘看的,大户人家规矩多,生完孩子母亲都不得抱,便送给了奶娘照料。一听说孩子来了,大姐急着去开门,差点被桌凳绊倒。

这是个极漂亮的小女娃,模样很像大姐,白白嫩嫩的,让人舍不得不去逗弄。只可惜我们不能在府里待得太久,看完孩子,再没什么理由逗留,只得匆匆辞别。

大姐私下在我的回礼中塞了包东西,都是些珍珠玉器,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她的意思是让我多存些私房钱,给自己多留后路。可这些东西我绝对是不能要的,让人知道了,她在夫家人前那就是不守妇德了,败夫家的东西贴妹妹,今后难免要被人揭疮疤,我跟小妹又把东西放回她的箱子里。

坐在马车上,遥望着相府的高屋凌宇,陡然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算是幸福的,正如小妹说的女子嫁人是幸福的,但若是这般嫁人就只能“兴许”是幸福的,或者“偶尔”是幸福的。

“二姐,再过两个月就入冬了,到时我去找你到城隍庙拜神吧。”

“父亲同意你出来瞎逛?”

“总不能连拜神都不行吧?”

马车行至苏府门口,她突然抱住我,“二姐,你回来了真好。”

好吗?给自己一个笑。

京城里的日子并没有什么特殊,并不是说住在繁华的地方,人就会变得幸福,总还要平淡地往前过,为家里的吃穿精打细算,为家人的安全细细考虑。

那位申屠大少爷并没有给家里写信报平安,或者根本就没想过这事吧?

从商联会主的凤家兑换了票据,因为世道太乱,那些珠宝玉器不好拿,也不好用,与二老爷一商量,除了祖传宝物,一律让凤家兑成金锭,乱世存金,总比那些不适用的东西让人安心一点,仗着苏家与凤家的那点微薄关系,凤家倒也没有宰我们太狠,当然,商人重利,总不会不赚钱。

入了冬,听说官军在南面打了几场胜仗,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却成了“乱军全被歼灭,天下从此太平”,百姓们宁愿相信这个看起来十分不实的传说,因为大家都渴望着太太平平,尽管知道那只是个幻想,也不愿去怀疑它,官家也大摆太平盛世的谱,又是庙会,又是花灯会,总之能歌舞升平的都用上了,不知道是心虚还是自己骗自己。

但只要从城门往外看看那些露宿的难民,谁还会相信什么天下太平的鬼话,只是这个时候没人愿意相信事实。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好不容易躲过两次宗亲的借贷,自从住到京城,申屠家的宗亲就没少来过。先是老爷子的二女儿,说是来看望,其实目的大家也都明白,受战事牵连,二姑爷的官职下调,听那意思,是想让家里出钱通融一下,官复原职。不过这话她不好跟我直说,只跟二爷小小透露了一点,听说二爷自掏了些私房钱,但看上去非常不够,我心里明白不能开这个头,但她毕竟是老爷子的亲生女儿,不能因为老爷子不在了就不再理她,只得偷偷在她的回礼中加了份礼单。我不太清楚京城买官的价钱,但孙管家说那么多已经足够,希望我这隐晦的处理能让她明白,不要四处张扬娘家的贴补,以免给娘家惹来麻烦。

之后,又有什么宗亲甲乙丙多次来探望,细细分辨他们的借债意图,我多半都没松口,只称家中拮据,加上没有重修宅院,家宅略显落魄,众人也不好硬逼,这才在危难中度过了几个月。

入冬时,正逢南门小庙会,小妹好不容易才说动了父亲与我一起到庙里拜神,可前提是必须在庙会过去之后,不免令她气馁,不过总比出不来强。

“二姐,庙祝说我这支是上上签,你那支怎么样?”

“正好跟你相反,下下签!”在蒲团上跪下,合掌拜了两拜。

“……今天的签不灵。”

“童言无忌,敢在庙里说签不灵。”在香火桶里放了几枚碎钱,两人相携出了庙门,却见外面早已飘起了细雪,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细细碎碎的,地上已是一层细白。伸手替小妹的斗篷帽拉上,系好,转脸想让小二子把马车拉过来,眼角余光却扫到了庙门口的墙角里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回头去看,虽然穿得像个乞丐,不过那双贼笑的眼睛再熟悉不过。

“二姐,怎么了?”

“哦,没什么。”收拾一下错愕的表情,“雪下大了,我让小二子先送你回去。”

“你不一起吗?”

“这儿离申屠家不远,走回去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正好路上有药铺,二夫人身子不大舒服,我顺路抓副药。”

“我又不急着回去,还是跟你一道吧。”这丫头根本就不想回去。

“算了吧,回去晚了,省得父亲又数落我的不是,过几天就是冬至,我会回去一趟。”拉着她上车。

“你说真的?”

“什么时候跟你说过假的?快进去!”拉好车帘,跟小二子交代一句。

看着车拐过街角,这才回头去找那个身影,然而墙角里却已经空空如也,站在墙角处不禁发呆,难道说刚刚都是幻觉?

有些纳闷地拍拍脑门,兴许是被申屠家那些亲戚给闹的,脑袋都不好用了。

裹紧斗篷,踏着地上细细的白雪,刚一转过巷口,被地上坐着的人吓得差点惊呼,幸亏捂嘴的动作比较快,这人就跟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面前。身上穿的比乞丐都不如,脸上脏得只能看清一双精亮的眼睛,坐在那里,仍旧一副贼笑。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好不容易收好错愕。

他却起身在巷口四下瞄了瞄,不禁又让人有些紧张。

“怎么了?”

“看有没有人跟着你。”

谁会跟着我!

“你怎么这副样子?”被他的动作所感染,不自觉地很紧张。

“这样子才没人认出来!”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的事,或许这人真是在京里犯了什么大罪,以至于进京要扮成乞丐,“你妹妹长得不错,比你漂亮。”

听了他这话,真想甩头就走。

“说笑的,生气啦?”喜笑颜开得让人发狂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发脾气。

“这儿离家不远,认得路就自己回去,我还有事。”转身想出巷子。

他伸一只脚搭在对面墙上,后背靠着另一边,明显有意拦路!

“有事就快说。”

“回去让孙管家到城隍庙门口找我。”说这话时,态度倒是十分诚恳。

看他半天,确定不是在耍我才点头,虽然纳闷他为什么不回家自己找,可心里清楚问他等于自取其辱,而且还问不出缘由,这人似乎热衷于把事情搞得那么神秘。

“对了,给两个铜板吧!都饿两天了。”

狠狠把钱袋放到他手里。

他笑得张狂,不忘损我一句:“你还真听话,这么快就习惯在身上放钱袋了!”

“最好饿死你!”又把钱袋夺回来。

“说错了,留两个嘛!”

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走,胸中的气似乎让我的身体整个漂浮在空中,隐约听见他在巷子里怨叹,走着走着,突然又气笑了,真是被这人气成了疯婆子。

孙管家半夜才从城隍庙回来,隔日一早,吃过早饭才来禀报昨晚的事。

“……所以大少爷想趁着他们换班之际,去救那位朋友。”在解释了一番某人的生平事迹之后,孙管家最终说出了一件差点没把我的心吓停的大事,我们家这位豪情万丈的大少爷竟要去京城大牢救人!

怔了半天才回过神,“他找你是想要你干什么?”

“老太爷与大理吴大人有同窗之谊,小人也因此认识几个刑狱的小官,大少爷是想让小人设法弄清牢狱中的换班时辰。”孙管家看上去仍旧一副泰然自若。

“那个人犯的是什么罪?”

不禁抬起眼皮看我,因为他刚刚已经说过了,我根本没听进去。

“一个叛军的小头目。”

“叛军?造反的……”

他微微点头。

无论哪个朝代,造反绝对是朝廷的第一大罪。光是听到,就已经让人脚软了。

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半天。

“这事绝不能帮他,孙管家,你赶紧想办法跟四门相熟的人通融一下,马上送他出城!”要赶快把这个丧门星送出去才安心。

孙管家低着眼皮,似乎在想什么。

“怎么?是不是不好通融?花钱的事你不用担心,出多少都行!”我可是第一次这么大方。

“夫人,不是钱的事,大少爷曾任城门校尉,掌管京师城门的吞兵,与现任四门校尉都十分熟识,送不送出去根本不是问题。”

心凉了一半,没想到这无赖还曾辉煌过,“那……”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事你先按下不办,等我想想。”

孙管家应声要走,我陡然想起了二爷,记得那无赖说过但凡有什么大事不好解决,找二爷商量一下,虽然是为了解决他自己的事,可这毕竟是天大的事,于是让孙管家去找二爷一起商量。

结果二爷只想了半刻便说了八个字……由他去吧,他有分寸。

没过几天,京西大牢便遭了大火,不少犯人因此窜逃,其中就包括他要救的那个人,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在心中求了一天的老天爷,赶快让他逃出去吧,也省得我们跟着担惊受怕。

可老天总不会那么好心地保佑谁,偌大的京城,他偏就躲在申屠府,带着另外两个人,一个罪犯,另一个做的事也跟罪犯差不多……数月前在颖川山上拿刀抵着我脖子的那个鸣东人,叫做尉迟跋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跟来。

“多谢夫人相救!”三人之中唯独尉迟跋最有礼貌,另外一个叫什么郑通的根本只顾着往肚子里装饭,看那样子,恨不得把碗都给吞下去。

“一顿饭而已,你们慢慢吃,我去给你们准备路上的用具。”不敢让府里的人插手,所有事只有我跟孙管家以及二爷知道。

到了门外,孙管家随后也跟了出来,“夫人,马车都备好了,不过后日是冬至,听说今年皇上要到城南祭坛祭天,近日四门守卫均被打乱,校尉也都应时调换,还从太尉府调出数人,辅佐城门校尉,恐怕大少爷他们要晚点再走了。”

有权有势的家族就是好,能打听出这么多常人打听不到的事,难怪老爷子临终前嘱咐要善待那些宗亲,原来也是有相当的好处的,看来今后真要擦亮眼睛,敞开钱袋了。

“可外面挨家挨户地查逃犯,我担心他们老在这儿也不安全,得想个办法把他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倒是有个地方不会被查。”

“哪里?”见他一直盯着我,猛然醒悟,“你是说……苏府?”

点头。

“没错,那里是朝廷大员的聚集区,自然没人敢随意查,可关键是我父亲这人,倘若他知道了这些人的身份,恐怕第一个就去报官。”

“我听说苏老爷刚刚被受任相府主簿,冬至当日应该会跟王相爷一起赴祭庙才是,之后还有朝贺等等事宜,应该不在府里。”这孙管家简直就是个老官精,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想到。

“……容我再想想。”这事若牵连上了父亲,万一出了纰漏,可不是闹着玩的。

想再多,仍旧还是没有头绪,因为大牢中跑了太多犯人,又正逢皇上祭天前夕,大搜查在所难免,眼看着就搜到南门内,不得不走险棋,将他们偷偷送到苏府。

冬至前夜,打听到父亲已启程去了相府,便让孙管家驾车到苏府,途中遇到两拨人检查,幸亏他们三个躲在车下,避过了危机,这才有命到苏府。

避过前门,从后门进府,将他们三人藏在三只麻袋里,当是礼物让孙管家搬进了库房,真是把他累惨了。

“二姐,袋子里什么东西?”刚送走孙管家,打发走下人,一转脸,小妹正抱着一盏宫灯站在库房门口,睡袍上罩了条厚斗篷,头发松散在背上,一看就知道刚从床上爬起来。

“一点……玉薯。”

“玉薯?!”奇怪地看着我,我突然记起父亲最不喜欢这东西,“大晚上的,你搬这么多玉薯来干什么?对了,你怎么这么晚才来?父亲临走时还念叨你说回来又不回来。”进门,将宫灯放到门口的木箱上,阖上门,从斗篷里突得伸手出来,因为刚在外面受了两次惊吓,胆子变得非常小,她这一伸手,吓得我直往后退了两大步,惹得她呵呵大笑,“怎么样,吓到了吧?”两只手上,一边一只面泥捏的黑白无常,“是不是捏得很像?”

“你怎么捏这么吓人的东西?让父亲知道了,又要挨训。”

“反正他出去了,又看不到。”将面人放到我手里,“二姐,要不今晚你睡我屋吧?”说罢挨着身后的麻袋便坐了下来,我根本来不及阻止。

就见她脸色陡然一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异样,双手往下微微按了一下后,突然弹起身,躲到我身旁。

这时被她坐的袋子也被划开了条口子,尉迟跋从口子里伸出头,幸亏小妹平素也不喜欢惊呼,只是捂着嘴,惊恐地看看那人,再看看我。

接着,剩下两人也用同样方法现身,还好我及时拉过小妹挡在身后,她这身装扮不是见人的好时机。我也没心情给她一一介绍这三个土匪叛党,匆匆交代他们三个不要出去,随后推小妹出门……

“二姐,你疯啦!被父亲知道的话,他肯定要报官!”小妹十分惊讶,却也相当注意自己的声音。

“等明天晚上四门的守卫恢复正常,就送他们走,只在这里一天,官军今晚就查到了申屠府,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她仔细看着我好一会儿,“二姐,他们是什么人?”

也看了她好一会儿,“有一个是申屠家的长孙,其他两个是他朋友。”

低眉想了半刻,叹口气,“走吧,天太冷了,先到屋里去。”

小妹闺名迎儿,顾名思义就是接迎男丁的意思,大姐子千,取谐音“子前”,我的南儿自然也是谐音,如此看,父亲的得子之心可算昭然。

小妹小我三岁多,也到了出嫁的岁数,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动静,多半是父亲还在挑。上次去看大姐,她有意无意说过相府大公子有意纳妾,目标自然对着小妹,小妹只是听着,什么也不说,还好我把话题扯到了媚儿身上。小妹的脾气倔,不像大姐温驯,也不似我只把事闷起来,她是倔中带着刚,惹急了很难收拾。大姐出嫁时她才十二三岁,对她的倔脾气不算见识太多,总以为女孩子长大了都会变温驯,不过显然,我们这位三妹是越变越倔强,莫说让她做妾,就是当人正房,那也得是她看上了,看不上再逼她顶多就是一条命,所以父亲对她是又爱又恨,不敢像对待我跟大姐那样待她。

冬至一早就下起了大雪,给祭天也带来了不少麻烦,据说未免那羸弱的皇帝撑不住,仪式上减少了不少步骤。

披了件镶兔毛的厚斗篷,还是觉着冷,孙管家说正午就来马车接,可等来等去,就是不见人影,却见街上巡逻的兵丁一队接着一队,让人有股不好的预感。

“迎儿,有没有觉得巡逻的人比早上多了?”紧紧斗篷,拉开后门上的小看孔。

“不只如此,好像还越来越多,是不是外面出什么事了?”

我们也只能猜测,因为从正午开始,根本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焦急地在后门等待,最后却见前门的门房匆匆找来,说是官军下了令,让每家都把花名册交上去,过一会儿要对着花名册查人,这下是真要出事了。

交代好门房,跟小妹匆匆赶到库房,一推门,却找不见三人。两人不禁对视,心里百般猜测,满心以为他们耐不住性子自己跑出去了,幸好尉迟跋先探出头,原来他们是担心来的是苏府的下人才藏起来。

“官军要每家交上花名册,一会儿就来查人,外面可能是出什么事了。”直冲到申屠破虏面前。

他微微蹙眉,“能查到出了什么事吗?”

“不行,外面到处是官军,根本不让出门,连抓药都不允许,根本查不到。”

双眼盯着远处某一点良久,再转眼过来,“他们说什么时候来查?”

略微思考一下,“从街口挨家查过来的话,估计傍晚就轮到这里。”

“他们只说对着花名册查人,没说搜府,再说这里住的都不是普通人家,怎么可能随意搜查?”迎儿插一句进来,众人都看向她那边。

“既然已经查到了这里,难保到时不会搜府,外面一定出了大事。”回头看身后的尉迟跋跟郑通,两人凝眉点头,三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苏府隔壁是不是太祝府?”

听他这么问,我回头看看迎儿。

“往西是太祝府,再西是太宰府,不过这两家都是好人。”后面那句显然是担心他们去祸害人家。

申屠破虏笑,顺便还看我一眼,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我们家姐妹都一样爱乱猜测。

“晚上多给我们准备点吃的。”

“你们打算做什么?”我得确定他们要做的事不会太过分。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肯定不会连累到你们苏家人掉脑袋就是了。”

确实,一点也“没”连累我们苏家人,只不过从西到东,从大将军府一直到太卜府,四下起火,烧得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逃窜的人,真不知道京城的百姓会不会大呼过瘾,看这些达官显贵抱头鼠窜的样子还真是可笑。

我跟迎儿也是抱头鼠窜的人之一,家里的库房被烧了,下人们匆匆将我们护到街上才匆匆回去扑火。

街上四处是官军,与逃窜的人交错掺和着,乱如粥糜。

“乱军攻城了。”有人高喊,人群异动,不管官军怎么拦,可人数众多,加上四处飞火,众人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再加上这种鼓动,哪里还有不跑的道理。

“二姐!快起来!”一个不妨,被人撞倒,迎儿想弯身扶,却被人群推着往前走,根本停不下来。

而我想起来也根本起不来,人群就跟疯了一样四处踩踏,手脚不知道被人踩了多少下,心里还惦记着迎儿,“挨着墙!挨着墙不要动!”对着迎儿的方向大喊。

“混账!放开我!”迎儿却被一个高个子男人拦腰扛到了肩上,正一个劲往前跑。

一看这情形,我真是急了,铆足劲猛地爬起身,结果身后一个踩在我腿上的人被顶翻,回身看一眼,是个年轻男人,嘴里正对我大肆辱骂,本想说个抱歉,一看他这样,懒得理他,还是小妹要紧。

远远看见那高个子男人扛着迎儿进了一条小巷子,费力拨开人群,往那巷子口跑,一进巷子有点傻眼,因为巷子是两户人家围成的,围墙内都有树,树枝着了火,全部掉在了巷子里,整条巷子到处是火球,“迎儿……”大喊几声,没人回应,眼角倏地一涩,她不会……抬脚就想往巷子里冲,腰却被谁掐住了,回首一拳,正打在那人的眼角,自觉打得不轻,只听对方嘶一声,正眼去看,却是申屠破虏。

“里面都是火,你跑什么?”抹一把被我打的地方,好像是出血了。

“我妹妹被人抢走了!”赶紧抓着他的腕子,“你快帮忙追!”

“没事,是尉迟。”

“尉迟?”我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是,他们应该往东跑了,这里不安全,先离开这儿。”说罢,沾了沾眼角的血渍,“劲挺大的,你。”

“我妹妹真的不会有事?”虽然也觉得打得他太重,不过眼下还是自己妹妹的安全最重要。

“放心,有尉迟在,就是他有事,她都不会有事。”

“什么意思?”

他有些好笑的表情,却没解释什么,拉着我沿着墙根往东跑,此时街上四下是人。

“乱军真攻城了?”怎么连百姓们也跟着乱作一团?

“没有!”用胳膊为我挡去一人的冲撞,“走路瞧着点!”对那人大吼。

“他娘的,逃跑还用看路的啊!”那人一边跑一边回头骂。

“小心摔死你!”说也巧,那人扑通真就摔倒,他哈哈笑得幸灾乐祸。

这人还真是一点涵养都没!

“那些火是你们放的吧?”今晚的事都起于他们三个煞星。

“我们只点了几处,没想到满城都燃了起来,看来有不少人呼应,城里应该混进了不少乱军,知道白天出什么事了?”

摇头。

“有人刺杀皇帝。”

难怪戒备这么森严。

“既然敢刺杀皇帝,必然做了十足的准备,乘着他们的东风,今晚一定能逃出去。”

紧紧拽着他的衣襟,怕自己跟丢,“你为什么要帮乱军?”

看看我,“说了你也不明白。”不过停了一下后还是说了一句:“一个已经腐朽的骨架,不如将它葬入坟墓。”

“可你们这样捣乱京城,害多少人担惊受怕?不管如何腐朽的骨架,百姓总归是没有罪的。”

“我也没想到闹这么大,不过……也该让他们清醒一下了。”

雪越下越大,却并不冷,因为满城尽是喧嚣。

在一条巷子里找到一匹跑散的马,正好可以代步,虽然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儿。

人一乱,自然也就有些贪婪之徒趁火打劫、行抢。在一条人影稀疏的街上,有两个人正从一对老夫妇手里抢包袱,我们正好打马经过,拽拽他的袖子,想让他去帮帮忙,可他就是不肯停下。以为他是不想多管闲事,不过路过两人时,他突然扯开马缰,速度极快地用缰绳缠住了那两个匪徒的肩膀,而后打马飞跑。那两个人被托在马两侧,吓得哭爹喊娘,在一处臭水沟前,缰绳一松,两人滚了进去,马儿继续往东跑,就听身后那两人大肆叫骂。

京都的格局是以皇城为中心,南北一条主道,直通南朱雀门,北玄武门,东西向共有三条主道,当中一条直通西白虎门,东青龙门,整个俯看类似一个“丰”字。

我们从东西主道绕开皇城范围,直往东门,然而东门已被惊吓的百姓堵住,官军也加派数倍,以防暴乱,只好绕路往南,正好经过申屠家,他将我放下。

“去看你妹妹在不在!”

回身打门,好长时间后,小二子才开门,一见是我,又哭又笑。

“三小姐来没来?”

抹一把眼泪,“三小姐来了大半个时辰了。”

松一口气,倚到门板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

等再回头找他,小巷子口已经空空如也……

“夫人,您找什么?”小二子跟在我身后朝黑糊糊的小巷子里望了望。

“……没什么,刚把身上的钱袋子跑丢了,回去吧!孙管家在吗?”

“在,孙管家一早就要去苏府接你们,可外面太乱,马车一出去就让人给砸了,不少暴民还翻墙进来,怕吓着府里的女眷,孙管家正带着人四下巡查。”

“你去替一下孙管家,让他到正厅来一下。”

大门阖上,抬头,夜空一片昏黄,雪花大片大片地洒下来,落在人脸上,似乎还带着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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