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难受地坐在卧室里,窗外的风呼呼直响。嬷嬷用托盘端来的晚饭,她只吃了几口,再也没有胃口了。屋里静得可怕,几小时以前,弗兰克的遗体还停放在客厅里,现在比那时显得更安静。那时还能听见有人轻轻地走路,低低地说话,有邻居静静地敲门,悄悄地进来说几句安慰的话。弗兰克的妹妹从琼斯博罗赶来参加葬礼,有时也呜咽着哭上一阵。
现在屋里的一切都像画上的静物,尽管开着房门,她却听不见楼下的声音。自从弗兰克的尸体运回家来,韦德和小女儿就留在媚兰家里,此刻她竟然很想听到儿子跑来跑去的声音,很想听到女儿格格的笑声。厨房里也悄无声息,听不见彼得、嬷嬷和厨娘项嘴的声音。就连皮蒂姑妈在楼下书房里,也刻意照顾到思嘉哀伤的心情,没有摇响那吱吱呀呀的安乐椅。
没人打搅她,都觉得她由于伤心,希望独自安静一会儿,但是她偏偏不希望独处。如果只是伤心,那么她过去经历过许多伤心的事,这次也能够熬过去。但是弗兰克之死除了给她一种浓重的空虚感外,还有恐惧、自责,和突然良心发现而带来的不安。她生来头一回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其中还包含着一种如影随形的恐惧,以至于使她迷信起来,不由自主地斜眼看着她和弗兰克睡过的那张床。
弗兰克是她害死的。弗兰克确实是她害死的,如同她亲手扣了扳机一样。以前他求过她,求她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可是她听不进,现在他死了,完全因为她的固执。上帝会因此而惩罚她的。但是还有一件事令她心里更忐忑,这件事对她是一种更大的折磨,更为恐惧——这是在弗兰克入殓以后,她再看他一眼的时候,才察觉到在那张安详的脸上,有一种无奈的忧伤,这神情如同对她进行控诉。弗兰克是爱苏伦的,而她却嫁给了弗兰克,上帝会为这件事而惩罚她。她将被迫在审判席前低头认罪,承认在从北方佬营地回来的路上,在马车里对他说谎。
也许思嘉可以解释,她这样不惜代价,是被逼无奈的,因为有那么多人的生活要靠她来支撑,无法顾全弗兰克和苏伦的幸福,但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事实明摆着,她是不敢面对的。她嫁给了他,利用了他。结婚后,她应该让他幸福的,可是却使他感到不幸。上帝会惩罚她,因为她从没好好地对待他,而且欺负他,刺激他,向他发火,讽刺他,冷漠了他的朋友,还因为她自作主张办工厂、开酒馆、雇犯人而使他蒙羞。
她令他不快乐,她自己很清楚,但他宽容她而无怨无悔。她所做的唯一一件让他真正高兴的事,就是为他生了小爱拉。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当初若是有别的办法,她是不会生下爱拉的。
她颤抖着回忆着这一切,希望弗兰克还活着。她愿意好好地照顾他,加倍地补偿他。唉,上帝如果不生气,不来报复就好了!时间如果过得快些,屋里也不这么静就好了!她如果不这么孤单的一个人就更好了!
要是媚兰和她在一起,媚兰会开解她,她就不会那么孤单了。可现在媚兰在家里照顾艾希礼呢。思嘉也试图把皮蒂姑妈找来,缓解一下她良心的不安,但是她又犹豫了,皮蒂姑妈如果来了没准更糟,因为她对弗兰克的死由心底里感到哀恸。他的年龄和她更接近,而且他一直对她很真诚。皮蒂姑妈觉得家里该有个男人,他则再合适不过了。他每晚为她读报,告诉她当天发生的事情,而她呢,为他补袜子。他每次伤风感冒,她都细心照顾,特地为他准备吃的。她是非常怀念他的,一边擦着红肿的眼睛,一边来回地说:“他如果没有跟着三K党出去就好了!”思嘉盼望有人能来陪伴她,让她别那么害怕,那么自责,跟她说说她到底怕的是什么,为什么这样六神无主,他要是艾希礼——她不敢往下想了。她不但杀了弗兰克,而且差点杀了艾希礼,要是知道她是如何把弗兰克骗到手的,对他又不好,艾希礼肯定永远不会再爱她了。艾希礼这个人相当正直,相当真诚,相当厚道,看问题也很清楚。如果他知道了全部真相,他应该能原谅的。哦,他一定能谅解,但是他也决不会再爱她。所以不能让他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因为她需要他的爱。拥有他的爱,她的力量才有了秘密的源泉;如果没有了他的爱,她一天也活不下去!要是此刻能把头偎在他的肩头,把心中的苦痛向他倾诉一番,是何等的舒心啊!
家中一片寂静,丧事的气氛令人窒息,使她愈发孤独,难以忍受。她悄悄站起来,把门掩上一半,拉开衣橱最下面的抽屉。她在内衣下面找了半天,最后掏出来的是皮蒂姑妈的“救命酒”白兰地,这是她悄悄藏起来的。她对着灯光一照,发现差不多已经喝完半瓶了,从昨晚开始,喝了这么多了。她又朝杯子里倒了不少,一口气全喝了下去,天亮前,她还要把这个瓶子添满水。
再把酒瓶放回柜里去。出殡之前,抬棺木的人都想喝一口,嬷嬷会找好一会儿,厨房里的气氛够紧张了,嬷嬷、厨娘和彼得肯定会互相猜疑。
白兰地一下肚,火辣辣的真舒服,需要喝上一口的时候,别的都不管用。其实,任何时候都是喝白兰地好,比起那些没劲的酒好多了。凭什么女人就只能喝甜酒,不能喝烈性酒呢?梅里韦瑟太太和米德太太在葬礼上肯定是闻出她嘴里有酒味,她看见她们会意地使眼色,露出得意的样子,这两只老狐狸!
她又倒了一杯。今天晚上即使喝高点也没关系,反正一会儿就睡觉了,等嬷嬷上楼来替她脱衣服的时候,她顶多先用香水漱漱口嘛。她巴望像父亲在法院开庭日那样喝得烂醉如泥,喝醉了,没准就会忘掉弗兰克那张清瘦的脸,否则老觉得他在控诉她毁了他一生,最后还害死了他。
她感到城里也不是人人都觉得是她杀死了弗兰克,但在葬礼上,大家对她显然很冷淡。有些北方佬军队的军官在生意上跟她有过来往,只有他们的妻子向她表示慰问的时候显得很亲热。现在城里的人怎样数落她,她已经不在乎了。除了考虑怎样向上帝交待以外,她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想到这,又喝了一杯,火辣辣的白兰地沿着嗓子灌下去,烧得她浑身颤抖,现在她觉得身上暖和多了,但还是老想到弗兰克,摆脱不掉。男人都说喝了烈性酒能忘掉烦恼,真是胡说八道!除非她醉得神智不清,要不然她还是会看到弗兰克的脸,脸上是他最后一次求她不要单独外出时的表情:胆怯、责怪、抱怨。
这时大门上的门环发出了沉重的声音,声音在这所静谧的房子里四处回响。思嘉听见皮蒂姑妈晃悠悠地穿过过厅去开门。然后就是打招呼的声音和细碎的小声说话的声音。准是哪位邻居又来聊葬礼的事,或是送来了牛奶冻。皮蒂姑妈是很欢迎的,她乐意接待前来慰问的人,和他们认真而沉痛地进行交谈。
倒也是好奇,不过思嘉确实纳闷,到底谁来了,突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盖过了皮蒂姑妈那压低的讲话声。这男人的声音洪亮、有条不紊,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使她很高兴,也松了一口气,来访的不是别人,是瑞德。自从她得到弗兰克的死讯之后,再没见到他,她没法无动于衷。此刻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觉得今晚只有他能够缓解她的苦闷。
“我想她会见我的。”瑞德的声音传了上来。
“她已经睡了,巴特勒船长,不想见你。那可怜的孩子,她哀伤极了,她——”“我想她会见我的。请你转告她,我明天要走了,而且要离开很长时间,事情很重要。”“可是……”皮蒂姑妈左右为难,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思嘉突然跑到过道里,一下子两腿发软,站立不稳,连忙倚在栏杆上。
“我马上下来,瑞德。”她喊道。
她发现皮蒂姑妈正抬头往上看,圆圆的脸上那两只眼睛跟猫头鹰一样,表现出又惊讶又反对的样子:“如果我丈夫出殡的前一天我行为还不检点,定会闹得沸沸扬扬,”思嘉一边想着,一边跑回去,整理头发,把黑色紧身衣的扣子全扣好,又把皮蒂姑妈给她和丧服搭配的别针戴在领口上。“我长的很一般,”她一面弯腰照镜子,一面想,“没血气,也太惊慌,”她曾经伸手想从盒子里拿出胭脂,想了一下还是决定不拿了。她要是浓妆艳抹地走下楼去,皮蒂姑妈可真是要气疯了。不过,她抄起香水瓶,喝了一大口,漱了老半天,吐在痰盂里。
她立即下了楼,发现他们还在过厅里站着,朝他们走过去,皮蒂姑妈正为思嘉的擅作主张而生气,顾不上请瑞德坐下。瑞德郑重地穿着一身黑衣服,衬衫上镶着褶边,还是浆过的,言行举止也都符合一位老朋友向失去亲人的人表示吊唁的样子,一切都考虑周全到了可笑的地步,但皮蒂姑妈没有察觉,他深夜前来打扰,正式地向思嘉表示歉意。
“他想干什么?”思嘉满腹疑问,“这些全是客套话。”“我绝不想这么晚来打扰你,我有件生意上的事情需要面谈,不能拖延。是我和肯尼迪先生曾经计划的一件事……”“我不清楚你和弗兰克还有生意上的来往。”皮蒂姑妈说,弗兰克居然有事瞒着她,她气坏了。
“肯尼迪先生爱好广泛的很呢,”瑞德恭敬地说,“咱们去客厅吗?”“不好!”思嘉特地提高了声调,然后瞄了一眼那关着的折叠门,她觉得那棺材还停在客厅里,她巴不得永远不再进客厅去。这次皮蒂姑妈真知趣,不过还是做得不漂亮。
“去书房吧,我得——我上楼拿针线活儿去。哎呀,这周我都几乎把这事给忘了,我说——”她边说,边走上楼去,还回头瞪了他们一眼,不过思嘉和瑞德都当作没看见。瑞德往旁边侧了侧身,让思嘉先走,他也跟着进了书房。
“你和弗兰克计划过什么事?”她直接地问。
他凑近了一点,小声说:“没事。我只想让皮蒂小姐走开。”他顿了一下,又低下头看着她说,“这可不好,思嘉。”“什么?”“香水呀?”“你什么意思。”“别装傻。酒,你喝得不少!”思嘉用挑衅似的语气说:“那又怎样?你管得着吗?”“就算心情不好,说话也要委婉些。不要一个人喝闷酒,思嘉。别人总会察觉的,这会毁了你的名声。再说,一个人喝闷酒对身体不好,你怎么了,亲爱的?说说看。”他陪伴她走到沙发前面,她默默地坐下了。
“我关上门好吗?”
她知道,如果嬷嬷看见门关着,就会很反感,没完没了地说她。可是如果让嬷嬷听见他们在说喝酒的事,就更糟糕,尤其是现在白兰地酒瓶正好不见了,所以她点了点头,瑞德把折叠门拉上了。他回来坐在她身旁,一双黑眼睛灵活地盯着她的脸,观察着她。他身上的活力立刻驱散了她脸上的伤感,使她觉得这书房仿佛又变得温馨了,灯光也显得柔软。
“到底怎么了,亲爱的?”
这样亲昵的称呼,没谁像瑞德说得那么动听,明知是个玩笑,也是这样,不过现在看来,他倒像是真的。
她抬起哀伤的眼睛看着他,仿佛想在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得到安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因为他是一个淡漠无情的人。他常说,他们两个是一类人,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有时候她发现所有她认识的人都像陌生人,除了瑞德。
“不能说吗?”他相当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不只是因为弗兰克老头儿离开了你吧,你缺钱吗?”“钱?唔,不缺!可是,瑞德,我觉得很害怕。”“别胡说了。思嘉,我很了解你,你从来都没害怕过。”“啊,瑞德,我真的害怕!”思嘉脱口而出。她想告诉他的,她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瑞德,他自己那么坏,是不可能评判她的。现在周围的人为了拯救灵魂,都不肯骗人,宁可饿死也不做下三烂的事。认识他这样一个人,一个坏人,一个没声誉的人,一个骗子,倒也是很有趣的。
“我是怕我死后,要进地狱。”
如果他大笑起来,她马上就会死,但是他没有笑。
“你很健康嘛——而且说不定根本没有地狱。”“啊,肯定有,瑞德!你知道有地狱的!”“我知道有地狱,不过就在这个世界上,而不是什么死后才去。死了以后,万事皆空,思嘉,你已经身处地狱了。”“啊,瑞德,你这样说是亵渎神灵的呀!”“也许吧,但这样使人得到安慰,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进去?”此刻她从他的眼神里读到的,是调侃,但是她不在乎。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抓在手里,可以寻求安慰。
“瑞德,我不该横刀夺爱。他是苏伦的情人,他爱苏伦而不是我。是我骗了他,我说她要嫁给托尼·方丹,”她懊恼地摇摇头接着说,“唉,我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啊,原来如此!”“我令他不快乐,我逼着他做不情愿的事。比如,逼人还债。我开工厂,开酒馆,雇犯人,都让他非常伤心,弄得他很没面子。另外,瑞德,他是我害死的,是我害的。我不知道他加入了三K党,我死也没想到他有那么大胆量,是我害死了他。我跳进海里都洗不清了。”
“你说什么?噢,没什么,继续吧。”“还说什么?这些还不够吗?我嫁给了他,但又没给他幸福,我害了他。上帝啊!我当初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我骗了他,嫁了他,当时我完全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可现在才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样的错误呀。瑞德,这竟然是我干的事,我对他那么卑鄙,可我不是个卑鄙的人呀!我小时候,也没有受这样的教养。我妈妈——”她说不下去,缓了口气。这一整天她都回避想起自己的母亲爱伦,现在她无处可藏了。
“你母亲是什么样子的,你好象更像你父亲。”“我妈——唔,瑞德,今天是我第一次为她的死而觉得高兴。她死了,看不见我了,她从没教我做一个卑鄙的人,她对所有人都那么容让,那么和蔼。她一定情愿让我饿死,也不许我做这样的事。我尽力模仿她,可是做不到,我没有想到这个——要想的事情太多了——但我真的希望像母亲那样。我不愿意像父亲。我爱父亲,可是他——太——太不为别人着想。瑞德,每次我尽量对人和善,好好地对弗兰克,但立即就回想到那场恶梦,吓得不行。于是我只好跑出去,见钱就抢,不管这钱是不是属于我。”她不住嘴的忏悔,声音颤抖结结巴巴,眼泪噼哩啪啦地直往下掉。她顾不上擦。使劲握着他的手,指甲都掐到肉里去了。
“什么恶梦?”他温和地问。
“唔——我忘了说。是这样,我每次想对别人好,每次都告诫自己不要只看见钱,一睡着,就梦见回到了塔拉,看到母亲刚去世、北方佬来过的情景,瑞德,你不能想像,我一想到这个就浑身发抖,全都被烧光了。一片死寂,没有吃的,瑞德,我在梦里又觉得饿了。”“继续。”“我饿,我爸爸,妹妹,还有家里的黑人也饿,他们都说‘饿得慌’,我也饿得难受。太恐怖了,我不断对自己说:‘要是能跑出去,就绝不会再挨饿。’然后我看见白茫茫的大雾。我开始跑,在雾里跑呀,跑呀,拼命地跑,上气不接下气,后面一直有东西在追我,我跑得喘不上气,可还在想,只要跑出去,就没事了。可是到底往哪里跑,我也不知道。然后就醒了,一身冷汗,生怕以后还要挨饿。梦醒之后,就觉得把世界上的钱都给我,我还是怕再挨饿。这时候,如果弗兰克再来拐着弯子说话,我就忍不住要发火,我想他不能理解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有办法解释。我总在想,一旦我们有了钱,不再担心挨饿了,我再补偿他吧。可是他死了,来不及了,唉,当时我觉得那样做是对的,其实不是。如果能够让我再来一遍。我绝不会这样做的。”
“好了,”瑞德边说,边放开她的手,掏出一块干净手绢,“擦擦脸吧。别这样,会毁掉自己呢?”她接过手绢,擦了擦眼泪,心中顿觉轻松,如同把自己的一部分痛苦转移给了他。他那样能干,那样镇定,就连他轻轻地一撇嘴,也能给她支撑,好像他是特地来告诉她痛苦和困惑是不必要的。
察觉思嘉的情绪已稳定下来,瑞德开始问她:“好点了吗?咱们开门见山吧。你刚才说,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你会选择完全不同的做法。你会吗?再想一想,你真会吗?”“呃——”“不会的,你还会那样做。你当时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那你有什么可后悔的呢?”“我对他不好,而现在他死了。”他毫不客气地反驳说:“他就算没死,你也不会对他好。我看,你并不是后悔嫁给弗兰克,欺负他,令他早死,只是因为你怕进地狱,是不是?”“唔——我不明白。”“你的信仰也是一笔糊涂帐。你现在就像一个贼,被当场逮住。他后悔,并不是因为他偷了东西,而是因为他要坐牢。”“一个贼——”“哎呀。你别抠字眼。换个说法,如果你不东想西想,觉得注定要下地狱,你肯定觉得弗兰克死了更好。”
“啊,瑞德!”“唔,既然要坦白,就干脆全说出来吧。你为了钱,能够放弃那颗比命还珍贵的宝石,你的——唔——你的良心没觉得不安吗?”现在,白兰地酒劲上来,她有些慌神了,撒谎没用,他总是一眼看穿。
“我当时没想过上帝,也没想过地狱。后来才想的,但上帝会谅解我的。”“那么你嫁给弗兰克,就不要上帝谅解吗?”“瑞德,你根本不相信有上帝,为什么还一个劲儿说呢?”
“可是你相信啊,你相信他会生气,这一点很重要。”他一口气说:
“上帝为什么不谅解呢?现在塔拉属于你了,那里也没有北方来的冒险家,你不满意吗?你现在吃饱了,穿暖了,后悔吗?”“唔,不后悔。”“那好,那时候你除了嫁给弗兰克,还有其他办法吗?”“没有。”“他不是非娶你不可,对不对?男人是自由的!他也不是非得被你逼着去做他不想做的事对吧?”“唔——”“思嘉,你干吗要烦恼呢?如果一切重来,你还得撒谎,他还得和你结婚,你一旦碰上危险,他还得替你报仇。当初他如果娶了你妹妹苏伦,她大概不至于让他送命,不过她没准让他感到比和你在一起更痛苦,情况不会有所改变。”“可是我至少能对他好点呀!”“也许吧——不过要换一个人,你一向是能欺负谁就欺负谁,强者总是欺负人,弱者总是被欺负。弗兰克没用鞭子揍你,那是他的错……思嘉,你令我惊讶,到了这个年纪,良心居然还会增长,像你这样的投机者不应该这样的。”“什么是机一一你刚才怎么说的?”“就是见机会就用的人。”“这不好吗?”“人们大多认为这是不体面的——尤其是同样有机会却不利用的人基本都这样看。”“唔,瑞德,你开玩笑吧,我还以为你会对我好呢!”“对我来说,我是对你好!思嘉,亲爱的,你喝多了,你的问题就在这里。”“你敢——”“当然,我敢,不过我要换个话题,免得你又要开哭。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让你也开开心心。事实上,我今天晚上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些事,然后再走。”“你要去哪?”“去英国,可能要好几个月。思嘉,把你的良心搁在一边吧。我不想再谈论你的灵魂,你不想知道我的消息吗?”“可是——”她软件绵绵地说,却没有继续下去。那白兰地已逐渐赶走了悔恨的痛楚,瑞德讥讽的劝解方式使思嘉独特的痛苦受到抚慰,于是弗兰克那惨淡的阴魂也就逐渐淡化,或者瑞德说得对,没准上帝是谅解的,她渐渐地清醒了,下决心把这件事放一放,明天再说。“你有什么消息?”她疲惫地说,一面用他的手绢擤鼻涕,把散乱的头发往后拢了拢。
“我的消息,”他笑着对她说,“就是在我遇到的所有女人中,我最想要的是你。现在弗兰克不在了,我想你可能愿意了解我这个想法。”思嘉一下子从他手里抽回手来,然后生气地站了起来。
“我——你这个没教养的,这个时候在这里胡搅蛮缠——我早该明白你这个人本性难移,弗兰克刚走。你要还算正经——就给我滚——”“小声点,要不皮蒂小姐马上就会下楼来。”他说,他没站起来,而是伸出两只手,包住思嘉的拳头:“你别误解我的意思。”“误解你的意思?我那里有误解了。”她又把手抽回来,不让他包着,“你放开我,马上滚,没见过你这样卑鄙的人。我——”“嘘,”他说,“我是在求婚呀。我如果跪下,那样你就相信了?”她惊喘着“啊”了一声,一下子倒在沙发上。
她张着嘴,两眼盯着他,心里直犯嘀咕,会不会是那白兰地在作怪,一下子记起了他那句嘲笑的话:“亲爱的,我是不结婚的。”她肯定是醉了,要不就是他疯了。不过现在他似乎没疯,他看起来很平静,如同议论天气一样。从他那有条不紊的语调里,她也听不出有什么特别强调的意思。
“我一直想得到你,思嘉,自从那天在‘十二橡树’村看见你又摔花瓶,又骂人,使我发现你不是个上等女人,我就想得到你。我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把你弄到手。但是后来你和弗兰克积攒了一点儿钱,我就明白你不会再被逼无奈向我借钱了,我也就没有什么机会可利用了。但是我一定要娶你。”“瑞德·巴特勒,你不是在跟我开一个无聊的玩笑吧?”“我对你坦诚之至,你反倒怀疑我,我不是开玩笑,思嘉,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知道现在来找你不合适,但是我有一个不错的理由,明天我就要走了,而且要走很长时间,你这样的女人是经不起寂寞的,我怕我回来的时候,你就嫁给别人了。因此我想你为什么不直接嫁给我呢,我也有钱呀,真的,思嘉,我不能老等着你,希望在你换丈夫的时候得到你。”他说的肯定是真话,她想着他这番话的意思,觉得唇干舌燥,一面咽口水,一面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发现些端倪。他眼睛里满是笑意,但在深处还隐含着一点其他什么,是一种神秘的眼神,是她从没有见过的东西。他坐在那,安之若泰的样子,但她觉得他正敏感地盯着她,就像猫盯着耗子洞一样。她发现在他平静的外表下面憋着一股劲儿,令她胆怯,更使她心惊。
他肯定在向她求婚,这太不可思议了。她以前想过,如果他求婚的话,要怎样折磨他;她也曾想过,如果他提出类似要求,要怎么羞辱他,让他知道厉害,她会因此快乐,现在他提出要求了,而她把原来的打算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和以前一样,从来没能把他控制在手心里。实际上,他们的关系彻底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她如同初次被求婚的少女一样激动,心慌意乱,脸也红了,话也没了。
“我——我不再结婚了。”
“不可能。你肯定要结婚的。为什么不和我结婚呢?”“但是,瑞德,我——不爱你。”“这不是理由。我记得你前两次婚姻也没有多少爱情呀?”“唔,你怎么这样说我?你清楚我是喜欢弗兰克的。”他没吭声。
“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不要争了。我走了以后,你认真想想我的要求吧。”“瑞德,我讨厌拖拖拉拉,我现在就回答你吧,我很快要回塔拉去,英迪亚·威尔克斯留下来陪着皮蒂姑妈。我回去要住很久,而且——我——我不想再结婚了!”“别胡说,为什么呢?”“唉,不要问了,我就是不想结婚。”“可是,傻姑娘,你还没有真正地结婚,如何明白结婚的乐趣呢?我觉得你是运气不好——一次为了赌气,一次为了钱。你为什么不能为了乐趣而结婚呢?”“乐趣!笑话,结婚那有什么乐趣可言。”“没有?怎么会没有?”她的心情渐渐平复,说话也恢复了原有的冲劲儿。
“结婚只对男人有乐趣——恐怕只有上帝明白为什么这样。我从来不明白。结婚对女人来说,不过是有口饭吃,有一堆活儿要干,还要容忍男人的胡闹——还要每年生个孩子。”瑞德一听这话便大笑起来,静谧的黑夜里,回声特别大,思嘉听见厨房有人开门。
“嘘!嬷嬷的耳朵和猫一样尖,再说,刚——这样大笑,也不像话。别笑了。真是的,什么乐趣!净胡扯!”“我说你运气不好,你还不承认,你先嫁了个孩子,又嫁了个老头,你母亲肯定对你说过,女人要忍受‘这些事’,但是可以享受做母亲的滋味。我说,全是错的。为什么不嫁一个名声不好而且善于对付女人的英俊的年轻男人呢?那是很有乐趣的。”
“你这人又低俗,又傲慢。我发现我们扯得够远的了。真是——真是无聊得很。”
“也很有意思,是不是?我敢说,你以前没跟男人讨论过婚姻,包括查尔斯和弗兰克。”她向他皱了皱眉,瑞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他了解的事太多了。她不明白,作为一个男人,他怎么会对女人了解得如此透彻,他怎么知道的。思嘉很奇怪。
“别皱眉,订个日子吧,思嘉,顾及到你的名声,我并不奢望马上结婚,我们可以等一段合适的时间。顺便问一下,一段‘合适的时间,’是多长时间?”“我并没答应呢。现在这个时候,讨论这件事,也太不像话了。”“我已经告诉你我为什么今晚来找你谈这件事,我明天要走了,而我那么强烈地爱你,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可能我追你追得太急了。”突然间,她吓了一跳,因为瑞德从沙发上往下一溜,跪在地上,一只手贴在胸口,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对不起,因为我情绪激动,使您受惊了,亲爱的思嘉——我想说的是亲爱的肯尼迪太太,您应该能感觉到,这么长时间,我心中对您的友情已经变成浓烈的爱情,更美丽,更纯真,更神圣。我能告诉您那是什么感情吗?啊!是爱情,是它给了我勇气。”瑞德似乎真的被自己的感情冲昏了头。“快起来”她恳求说,“看你那个傻样儿。要是嬷嬷进来看见你这个样子怎么办?”“她头回看见我这样文雅,会很吃惊,恐怕不敢相信呢。”瑞德一面说,一面很快地站起来:“我说,思嘉,你不是娃娃了,别用正不正经之类的话来敷衍我。答应我吧,等我回来的时候就和我结婚。你如果不答应,我不走了,我就每天晚上到你窗前弹吉他,扯着嗓子唱,让别人看你笑话。到时候,你为了保住面子,跟定跟我结婚。”“瑞德,别不知趣,我谁也不嫁。”“谁也不嫁?到底为什么。不会是觉得羞怯吧,究竟什么原因?”
思嘉一下想起了艾希礼,好象看见他就站在身旁。他那润泽的头发,失神的眼睛,肃穆的神情,和瑞德大相径庭。她之所以不想再结婚,其实全都是为了他,尽管她对瑞德并不讨厌,甚至有时还确实有些好感,但她认为自己是属于艾希礼的,永远是属于他的。以前没有属于查尔斯,没有属于弗兰克,以后也不会属于瑞德。她把自己的所有身心,把拥有的一切,渴望的一切,全部归属艾希礼,因为她爱他。艾希礼和塔拉,她是属于他们的。她往常给查尔斯和弗兰克的甜蜜和温柔,可以说都是给艾希礼的,尽管,他从没提出这样的要求,今后也永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她的心底,她有种强烈的愿望,把一切留给他,尽管她相当清楚他是不会在意的。
思嘉没发现自己脸上表情的变化,她刚才埋进思绪的时候,脸上浮出瑞德从没见过的一种独特的温柔表情。他看着她那瞪地大大的杏眼,泛滥着迷茫的神情,还有她娇艳的丰满双唇,他的呼吸都停顿了。他突然把嘴一撇,急不可耐地大声说:“思嘉·奥哈拉,你可太傻了!”她还没有彻底从沉思中挣扎出来,他的手臂已经抱住了她,就像往日去塔拉的路上,他在黑暗中抱紧她那样。她感到手脚发软,只好顺从,这时一股暖流上来,令她浑身颤抖。艾希礼·威尔克斯那沉静的脸模糊了,消失了。他让她把头往后仰,靠着他的臂膀,然后吻她。先是温柔地吻,接着越来越有力,使她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好象整个大地都在震荡,令人头昏眼花,只有抱住他才安全,才可靠。他坚定地用嘴分开她的双唇,她浑身的神经都敏感地颤动。从他身上迸发出的是她从未感受到的激情。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用热吻回应他。
“够了,够了,我头都晕了!”她尽管在拒绝,但声音很细,她试图把头扭开,可挣扎得毫无效果。他一把把她的头埋进自己的肩窝,这时她的余光看到他的脸,只见他两眼睁得大大的,眼神也极不寻常,他的胳膊在颤抖,真让她担心。
瑞德现在又自信又专制,“我就是要让你头晕,非让你头晕不可。这么多年,你早就该有这种感觉了,你碰上的那些笨蛋,谁也没有这样吻过你吧,对不对?你的查尔斯,弗兰克,还有那个蠢货艾希礼——”“别说了——”“我说你的艾希礼,这些斯文人——对于女人,他们到底知道什么?他们明白你吗?我了解你。”他的嘴唇又落了下来,她顺从了他,连扭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再说她本来也不想回避。她的心砰砰直跳,震动全身,他那么有力,令她感到害怕,而她自己那么软弱无力。他想要干什么?他如果再不停下来,她就要昏倒了。他不停下来也好——他永远不停下来就更好了。
“你就说声好吧!”他的嘴向下对着她的嘴,他的眼睛因为贴得太近,看起来大极了,仿佛世界除了这对眼睛,再没有别的什么了:“说声好吧,该死的,要不——”她根本没有想,一个“好”字已经轻轻地脱口而出,完全是他要这个字,她就说这个字。可这个字一旦说出,她的心情就即刻平静了,人也清醒了。她没准备答应和他结婚,却答应了,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但她不后悔。现在看起来,她说这个“好”字是很自然的——如同是神明干预,一只比她更有力的手接管了这件事,替她做了决定。
他一听她说出这个“好”字,倒吸了一口气,低头好像又要吻她。她闭着眼,仰着头,等待亲吻,但他突然停住了,令她多少有些失望,因为她觉得这样被人亲吻是一种从未有的感受,而且令人激动。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仍旧扶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好象经过这一番争取,他的手臂不再颤抖了。他缓缓松开了一点,并低头注视她。她也睁开眼睛,这时看到他脸上刚才那种让人害怕的红光已经褪去了。但不知为什么她不敢正眼看他,心里一阵发慌,她又低下头。
他又开始说话了,声音竟然相当平静。
“你说话算数吗?不会放弃你的承诺吧?”“不会。”“不会是因为我的热情让你——那话怎么说的?——‘飘飘然’了?”她无言以对,因为她不知该怎么说,她也不敢面对他的眼睛,他用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我对你说过,你对我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要撒谎,现在我要你说实话。你倒底为什么说‘好’?”她还是不知怎么回答,不过比刚才平静一些了。她两眼下视,一副羞怯的样子,同时抿着嘴笑了笑。
“你看着我,是不是为了钱?”
“啊,瑞德!你干吗这么说?”
“抬起头来,别想哄我,我不是查尔斯,也不是弗兰克,更不是那帮蠢货,好象你眨眨眼就会迷糊。到底是不是为了我的钱?”“唔——是,也不全是。”“不全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恼火,及倒抽了一口气,一下子把她的话带来的急切神情迅速从眼角里抹掉了。这神情,由于她心乱如麻而没有觉察。
“是啊,”她无奈地说,“你知道,瑞德,钱是很有用的,但是弗兰克并没有留下多少钱。而且,瑞德,我们是能够相处的。在我见过的许多男人之中,只有你能让女人说实话。你没把我当傻瓜,不要我说瞎话,有你这样的丈夫是会幸福的——再说——再说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喜欢我?”“嗯,”她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如果说爱你爱得发疯了,那是瞎话,再说你也很清楚。”“有时候我发觉你对说真话也太认真了,我的小乖乖。难道你不觉得哪怕是瞎话,你至少该说一声‘瑞德,我爱你’?言不由衷也不要紧。”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想不明白,觉得更糊涂了。他的样子好像很奇怪,很关切,很伤感,又带有讽刺的味道。他把手从她身上缩回去,深深地插到裤子口袋里,她还看到他又握起了拳头。
“哪怕丢掉丈夫,我也要说真话,”她心里作了决定、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了,每次瑞德一刺激她。她总是这样。
“瑞德,那是一句假话呀,我们难道也要按照俗套来做呢?我刚才说了,我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以前你对我说你并不爱我,可是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都是无赖,这是你自己说的——”“天哪!”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把脸转向一边:“自作自受!”“你说什么?”“没什么,”他看着她,笑起来,但那笑声并不高兴。
“订个日子吧,亲爱的。”说完,他又笑起来,还弯腰吻了她的双手。看到他不再心烦,情绪又平稳下来,她松了一口气,也露出了笑容。
他抓着她的手,摩挲了一会儿,又朝她笑了笑。
“你在小说里有没有读过这样的情节:妻子开始对丈夫没感情,后来才爱上了他?”“你知道我不看小说,”她说,为了讨好他那高兴的心情,她接着说,“再说你说过夫妻相爱是最无聊的。”“我他妈的说过的屁话太多了。”他脸上的温柔瞬间消失了,且有些冒失地顶了她一句,就站起来了。
“你别骂人呀。”她对他的喜怒无常很诧异。
“这你可得慢慢习惯一下,而且要学着点。你得习惯我所有的坏毛病。你说——你说喜欢我,而且还想用你那漂亮的小手掏我的钱,那就要付出代价,这只是代价的一部分。”“你不会因为我没有撒谎,没有让你得意,就冲我发火,因为你并不爱我,不是吗?那我干吗一定要爱你呢?”“是的,亲爱的,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就算我爱你,也不会告诉你。愿上帝怜悯那个真正爱你的人吧。你会让他伤心的,亲爱的,好比一只冷酷的破坏成性的小猫,随心所欲,任性妄为,甚至不肯管住自己的爪子。”说到这里,他不客气地一把把她拎起来,又吻起她来,不过这次与刚才不同,他似乎不考虑是否会使她难堪——他故意要使她难堪,故意要羞辱她。他的嘴唇滑到她脖子下面,最后他的嘴唇紧贴在她的胸前,他那么用力,时间又那么长,所以尽管隔着一层绸布,她还是觉得烫得慌,她用两手挣扎着把他使劲推开,又羞又气,又不好意思。
“你别这样,你怎么敢这么放肆!”
“你的心砰砰跳得像只兔子哩!”他讥讽地说,“容我冒犯,我觉得如果只是喜欢的话,心也不用跳得这么快吧。你别生气,你这好像处女一样害羞的样子完全是装出来的,直说吧,要我从英国给你带什么回来?戒指?喜欢什么样式的?”
作为一个女人,她想把装腔作势的这场戏再拖久一点,同时她对瑞德说的最后一句话产生了兴趣。应当说,她对瑞德直接了当地说穿她的心思有些不快,既然事情都挑明了,也就没必要遮掩了,她犹豫了一下,说:“唔——钻石戒指——瑞德,记得要买个特大的。”“这样你就能在穷朋友面前炫耀说:‘看,这是什么!’不是吗?好吧,我肯定给你买个特大的,让你那些不怎么有钱的朋友只能互相安慰,偷偷地说,看她戴那么大的钻石戒指,真露骨。”他突然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她跟在后面,无所适从。
“怎么了?你去哪里?”
“回去打包。”
“唔,可是——”
“可是什么?”
“没有什么。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
他打开书房门,来到厅堂,思嘉跟在后面。此刻她感到无措,不知该做什么,没想到这出戏竟这样匆匆谢幕,她有些失望。他穿上大衣,拿起了手套和帽子。
“我会给你写信的。你如果改变主意,就来信通知我。”“你就不——”“干吗?”这时他急着要走,好象有些厌烦了。
“你就不亲亲我,告别一下吗?”她小声说,怕别人听见。
“一个晚上,亲了你多少,还嫌不够吗?”他反问说,并低头朝她笑了笑,“想想你是个懂事的有分寸的年轻女子——我刚才说了,是有乐趣的,你看,不是吗?”“啊,你真坏!”她大声叫起来,也顾不上担心嬷嬷听见了,“你永远不回来,我也不在乎。”她转身向楼梯走去,盼望他会伸出温暖的手,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但是他却拉开前门,一股冷风吹了进来。
“可是我一定会回来。”他说完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站在最低一级台阶上,看着关上的大门发呆。
瑞德从英国稍回来的戒指真的很大,大得思嘉压根不敢戴。尽管她是那样喜欢富丽堂皇的首饰,不过她总觉得大家都说这只戒指很俗气,的确俗气,因此她感到很不安,中央是一颗四克拉的钻石,周围环绕一圈绿宝石。这戒指遮住了整整一段指节,好像重重地压在手上,思嘉断定瑞德是花了心思定做了这只戒指,而且是成心的,故意做得这么扎眼。
瑞德回到亚特兰大并把戒指戴在思嘉手上之前,思嘉没把她的想法告诉任何人,连家里人也没说。订婚的消息一公布,顿时全城哗然,人声鼎沸。三K党事件之后,除了北方佬和北方来的冒险家之外,瑞德和思嘉就成了全城最令人厌恶的人。很久以前,查尔斯·汉密尔顿死后,思嘉早早地把丧服脱去,就遭到了众人的同声指责。经营工厂不是女人该干的事,而且怀孕之后还四处走动,也显得很不得体,此外还有很多事情,招来人们更加苛刻的指责。可是自从她导致了弗兰克和托米的死,而且影响了另外十几个人的生活,人们的指责迅速变成了公开的谴责。
至于瑞德,战争期间他大做投机生意,引来全城的痛恨,后来又投靠共和党入,更让人们不齿。奇怪的是,他救了亚特兰大多名人士的命,不但没有赢得好感,还遭到亚特兰大的太太们强烈的怨恨。
她们强烈不满,并不是懊恼她们的丈夫还活着,而是因为她们的丈夫之所以能活着,要归功于瑞德这个下流胚,要归功于那令人难堪的计谋。一连好几个月,她们又遭到北方佬的嘲笑和轻慢,抬不起头来,她们一致觉得,如果瑞德真为三K党着想,他就会使用更稳妥的方式来解决。她们认为,他是成心把贝尔·沃特琳扯进来,使得城里有声誉的人颜面扫地。所以,他尽管救了人,却没人感谢他,反而变本加利数落他的罪过。
这些女人吃苦耐劳,乐善好施,富有同情心,但是万一有人向她们的不成文法规挑战,她们是绝不放过的。她们的法规很简单:拥戴联盟,尊重老战士,忠于传统,人穷志不穷,为人厚道,痛恨北方佬。对她们来说,思嘉和瑞德早就违反了法规中的所有条例。
瑞德救出来的那些人为了顾全面子,也为了感谢瑞德,试图让他们的家属保持缄默,但是办不到。在瑞德和思嘉还没有公布要结婚的时候,他们俩就已经是很招人厌了,以前大家表面上还装出一付客气样子,现在这种冷淡的客气也荡然无存。他们订婚的消息就像炸弹一样爆开,来得太突然,威力又太大,全城轰动,就连最正统的女人也直言不讳,说起来非常激动。弗兰克是她杀死的,他死了仅仅一年,她这么快又结婚了。她嫁的这个名叫巴特勒的男人不仅开了家妓院,还和北方佬和北方来的冒险家合伙干各种投机倒把的勾当。他们俩要是各过各的,大家觉得还可以容忍,然而他们这样放肆地结合在一起,真让人受不了。在许多人眼里,这两个人毫无廉耻的恶人,真该把他们赶走,不能让他们留在这个城市里。
如果他们订婚的消息选在其他时候宣布的,亚特兰大也许会对他们俩采取稍为宽容的态度。可是现在瑞德来往的那些北方来的冒险家和投靠北方佬的南方人在当地有身份的公民之中名誉特别差。他们订婚的消息在亚特兰大公布的时候,正碰上当地的百姓反对北方佬及其追随者的情绪最高涨的时候,因为佐治亚州抵抗北方佬统治的最后一个堡垒刚刚投降,四年前谢尔曼从多尔顿以北向南出兵,由此开始的漫漫征途终于达到了顶峰,屈辱的生活遍及整个佐治亚州。
这个城市的重建运动已经有三个年头,这是胆颤心惊的三年,大家都觉得情况已经坏到极点了。现在人们都已经意识到,佐治亚州重建时期最苦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三年来,联邦政府一直依靠军队强行把自己的政策和统治施加在佐治亚州身上,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是成功的。但这新政权完全是靠武力支撑的,佐治亚州尽管是在北方佬的统治下,但是没有得到本州人的认可,州里的领导人互相倾轧,要求本州按照自己的设想实行自治的权利,他们坚决反对,毫不屈服,拒绝接受华盛顿的政策为本州的法律。
佐治亚州政府并没正式投降,但是它所进行的反对和斗争是毫无结果的。在这场斗争中,它是不可能获胜的,只有失败。不过它至少推迟了那无法避免的结局。在南方其他州里,已经有目不识丁的黑人身居高位,或者供职于黑人和北方冒险家控制的州议会,尽管佐治亚顽强抵抗,但至今仍未能幸免于难。三年之中,州议会大部分时间掌握在白人和民主党人手中,北方佬军队比比皆是,在这种状态下,政府官员的权力是徒有虚名的,他们除了抗议和抵制之外,基本无所作为,不过他们至少还能把州政府控制在佐治亚州的人手中,现在就连最后一个堡垒也丢失了。
4年前,约翰斯顿和部下从多尔顿往亚特兰大连连退败,1865年以后出现了类似的情况,那就是佐治亚的民主党人步步败退。联邦政府在佐治亚州的权力与日俱增,插手州里的所有事务,干扰百姓的生活。动用武力的情况日趋频繁,军方的命令越来越多,导致文职官员越发无能为力。最后,佐治亚州变成一个军事区,无论本州的法律是否允许,根据命令,选举一定要让黑人参加。
就在思嘉和瑞德公布订婚前一周,举行了一次州长选举。南方民主党候选人戈登将军是州里最受人尊敬、最有威望的人。他的竟选对手是共和党人名叫布洛克。选举进行了不止一天,而是三天,一列列的火车把黑人从一个城市运到另一个城市,沿途在各个选区一路投票选举。在这种状态下,布洛克必然获胜。
如果说谢尔曼攻下佐治亚,让百姓抱怨连连,而冒险家、北方佬和黑人最后夺下州议会就使亚特兰大,及至整个佐治亚,民怨沸腾。这在佐治亚州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思嘉一向是除了眼面前的事,其他一概都不管,她根本不知道这次选举。瑞德也没有参与这次选举,他和北方佬的关系也和往常一样,不过瑞德到底是一个投靠北方佬的人,他也是布洛克的朋友。这桩婚事说定以后,思嘉也成了投靠北方的人,对于敌方阵营中的人,亚特兰大绝无宽大和解的可能。他们订婚的消息一传开,人们全都想起和他二人有关的种种坏事,好事就忘光了。
思嘉明白全城都对她很愤怒,但是并不知道群众愤怒到了什么程度,后来梅里韦瑟太太在教友的催促下主动出来对她进行规劝。
“你母亲去世了,皮蒂小姐又没结过婚,不合适来——唔——来跟你谈这些话,所以我觉得应该来劝劝你。思嘉,巴特勒船长这个人,正经女人都不应该嫁他,他是个——”“他救了梅里韦瑟爷爷的命,还救了你的侄儿呢。”梅里韦瑟太太一听这话,立刻火冒三丈。一小时以前,她还和爷爷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对话。那老头儿说,就算瑞德·巴特勒投靠北方,是个流氓,也不能完全不感谢他,不然就是不把他这把老骨头放在心上。
“他只是在我们身上耍把戏呀,思嘉,让我们在北方佬面前难堪,”梅里韦瑟太太接着说,“咱们都清楚这个人是个大无赖,他一向是个流氓,现在大家恨死他了。正经人是决不会接待他的。”“不接待他?不可能啊?梅里韦瑟太太,打仗的时候,他还是你家的常客呀。你还给了梅贝尔一件白丝绸结婚礼服,对不对?难道我记错了。”“打仗时的情况可不一样,善良的人接触的很多人都不怎么样——那全是为了工作,是不正常的。你绝对不能嫁给这样的人,他不但自己从没参军打仗,还耻笑那些参军的人,你说是不是?”“他参过军。他在部队里待了8个月,参加了最后一次战役,在富兰克林打过仗,然后跟着约翰斯将军投降的。”“这可不知道,”梅里韦瑟太太说,看样子她完全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可是他没受过伤。”她得意地加了这么一句。
“许多人都没受伤呀。”思嘉压着火,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些。
“正经人都受伤了,我就没听说谁没受伤。”这句话把思嘉捅翻了。
“你认识的那些人估计全都是笨蛋,下雨淋着,子弹挨着。现在请你听好,梅里韦瑟太太,你可以去转告所有爱管闲事的朋友,我要和巴特勒船长结婚,哪怕他为北方佬打过仗,我也不在乎。”这位自认为高贵的妇人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帽子一晃一晃的。这时思嘉明白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一个对她不满的朋友,而成了公开的敌人,但她无所谓,不管梅里韦瑟太太怎么说,或怎么做,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谁说什么,她都不在乎——除了嬷嬷的话。
皮蒂姑妈一听说他们要结婚就昏倒了,思嘉过去熬了;艾希礼知道这个消息,苍老了许多,向她祝贺的时候,甚至不敢直视她,她也挺了过来;波琳姨妈和尤拉莉姨妈从查尔顿斯来信,让她哭笑不得。她们听到消息之后都吓坏了,立刻阻止这门婚事,说这既有损于她自己的形象,还会累及她们的名望。媚兰双眉紧锁发自肺腑地对她说:巴特勒船长当然要比其他人想像的好得多,他人厚道,又有办法,这才救出了艾希礼,他也总算是为联盟战斗过。但是,思嘉,最好不要这么快决定,还是再考虑一下,你说呢?”思嘉对媚兰这番话也是一笑而过。
现在,所有人的话她都可以不在乎,但是嬷嬷有她自己的方式,她话很少,可嬷嬷的话使思嘉非常生气,非常伤心。
嬷嬷说:“你做的好多事,爱伦小姐如果了解,会伤心的。我也很难过。不过这件事尤其不像话,嫁给一个下贱货!我就叫他下贱货!你不要说他是什么上好的人家出身,那也没有用。上等家庭出来的下贱货,也还是下贱货。思嘉小姐,我看着你从霍妮小姐手里把查尔斯先生夺过来。你干了很多事,我都没说话,比方说,做生意以次充好,打压同行,一个人满大街乱跑,招惹那些自由黑人,让弗兰克先生送了命,你还虐待犯人,几乎让他们饿死。这些事,我都没说话,恐怕爱伦小姐在九泉之下也会骂我说:‘嬷嬷,嬷嬷!你为什么不好好管管我的孩子呀!’好吧,那些事都过去了。可这件事,我反对,思嘉小姐,你不能嫁给一个下贱货。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允许你这样干。”“我爱嫁谁就嫁谁,”思嘉毫不在乎地说,“我看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吧,嬷嬷!”“是啊,我早就该这么做了。我如果不对你说,谁会对你说这些话呢?”“我一直在想,嬷嬷,我觉得你还是回塔拉去吧。我给你点钱,还有……”嬷嬷听了她的话,不但没妥协,相反还摆出了一副很高傲的样子。
“我有我的自由,思嘉小姐。你安排我上哪儿,我要是不愿去,我就不去。让我回塔拉,我不能放下爱伦小姐的孩子不管,你要么跟我一块儿去,要么说什么我也不走。我也不能放下爱伦小姐的外孙,让那个下贱货做继父,来养育他们,我反正待在这里,不走。”“我不会让你留在这里冒犯巴特勒船长。我已经决心嫁给他,没什么可说了。”“要说的话很多。”嬷嬷不紧不慢地顶了她一句,她那含着泪水的老眼里露出了破釜沉舟的神情。
“我绝不愿意对爱伦小姐家的人说这样的话,不过,思嘉小姐,你听着,你就是一头骡子,挂了一套鞍头。你可以把骡子脚擦干净,把皮也洗干净,把鞍子都用铜叶子包起来,驾到一辆漂亮的马车上,可是骡子就是骡子,这是无法骗人的。你就是这样。你穿着丝绸衣裳,开工厂,开商店,又有钱,还爱摆架子,很像一匹好马,可你到底是头骡子。同样骗不了人。那个巴特勒,家庭出身好,打扮得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可他和你一样,也是一头套着马鞍的骡子。”嬷嬷凝视着女主人。思嘉听到这样的谩骂,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如果非嫁给他,那就嫁吧,你和你爸一样固执。可是,你记住,思嘉小姐,我是不会离开的。我要在这里等下去,看个明白。”嬷嬷没等思嘉答话,转身就走。如果她当时再加一句,等着瞧吧!那语调也会更加令人惊悚的。
后来他们去新奥尔良度蜜月的时候,思嘉把嬷嬷的话描述给瑞德听,瑞德听到嬷嬷说的骡子套着马鞍,便大笑起来,弄得思嘉又好气又好笑。
“我从来没听见有人用这样精简的语言描述深刻的道理,”他说,“看来嬷嬷是个很有智慧的老人,这样的人太少了,我希望能得到她的宽容和理解。不过我既然是头骡子,恐怕永远也不会得到她的宽容和理解。婚礼之后,我高兴地给她一个10块钱的金币,可是她拒绝了,几乎没人在金钱面前不动心的。她瞪了我一眼,然后谢谢我,说她不是自由的黑人,用不着钱。”“她为什么要那么冲动呢?人们干嘛要像一群老母鸡似地围着我叽叽喳喳呢?我和谁结婚,结几次婚,都是我自己的事。我从来不管别人的私事,可有些人干嘛老爱管别人的私事呢?”“我的小乖乖,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能谅解,就是不能原谅不爱管闲事的人。你用不着像一只受伤的猫似地喵喵叫。你常说不管人家怎么数落你,你都不在乎。干嘛不证明一下呢?要知道,你在小事上还常常受人指责,在这件大事上,你怎么能指望躲过别人的非议呢?你很清楚,嫁给我这样的坏人,是要给人话柄的。如果我是个出身卑贱,不名一文的坏人,别人可能没啥话说。可是我这个坏人又有钱,又过得红火——这当然就不能原谅了。”“我希望你能认真一点。”“我现在很认真,好人要是看见坏人像老树开花一样兴旺发达,心里肯定难受,一向如此。你现在也不用心烦,思嘉,我记得上回你对我说,你想要很多钱,主要是为了能对所有人说见鬼去吧,现在你的机会来了。”“可是我现在只想对你说见鬼去吧。”思嘉一面说,一面笑。
“你现在还想这么对我说?”
“不像以前那么想说了。”
“你啥时候想说,就说吧,能让你高兴就行。”“我并不是特别高兴。”思嘉说完,低头很快亲了他一下。
他那黑色的眼睛往她脸上扫了一圈,想从她眼中找到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找到。他笑了笑,说:“忘掉亚特兰大!忘掉那些老猫!我带你来新奥尔良,是想让你高兴的,我一定要让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