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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现在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必须严格管教邦妮·巴特这匹脱缰的小野马,可是她又是招人喜爱的宠儿,没有人忍心严格约束她。她是在跟父亲一起旅行的那几个月里开始野起来的。她和瑞德在新奥尔良和查尔斯顿时,就得到允许可以玩到很晚,常常在剧院里、饭店里或牌桌旁在父亲怀里倒头就睡。如今,只要你不加强制,她绝对不与爱拉同时按时去睡觉。她和瑞德在外时,瑞德总是让她随自己喜欢穿衣服,并且从那时候起,每当嬷嬷叫她穿细布长袍和围裙,而不让穿天蓝色塔夫绸衣裳和花边护肩时,她就要大发脾气。

由于孩子离家外出,再加上后来思嘉生病去了塔拉,便没人再管教她了,好像如今就再也管不住她了。等到邦妮长大了些,思嘉又试着去约束她,不想让她太任性、太骄惯,可是效果并不大。瑞德常常护着孩子,对她的荒唐的要求和古怪的行为也放纵。他鼓励她随意说话,像对待大人一样认真倾听她的话,并且装作很听从似的。结果,邦妮经常随意干扰大人的事,动不动就反驳父亲,使他下不了台。

但在这种情况下,瑞德只不过笑笑罢了,并且不允许思嘉打她一下手心以示告诫。

“如果她不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宝贝,她也就吃不开了,”思嘉闷闷不乐地想,也明白她的孩子和原来的她自己一样倔强。

“她崇拜瑞德,他愿意的话是可以管教好她的。”可是瑞德没有表示要教育孩子学好的意思。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她要月亮就给月亮,要是他能摘下来的话。

他是她心目中的上帝,是她小小世界的中心,这对他实在太宝贵了,他决不敢冒丧失这一地位的危险去训斥她。

她总像影子似的紧跟着他。早晨,他还不想起来时她就把他叫醒;吃饭时坐在他旁边,交替地吃着他和她自己碟子里的东西;骑马出门时坐在他前面的鞍头上;晚上睡觉时只允许瑞德给她脱衣服,把她抱到他旁边的小床上去。

女儿的一双小手牢牢地牵着父亲,思嘉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有谁能想到像瑞德这样一条汉子,会如此严肃而又认真地做父亲呢?然而,思嘉心里有也有些忌妒,痛苦不堪,因为邦妮才刚刚4岁,比自己更了解瑞德,也能驾驭他。

邦妮满4岁后,嬷嬷便开始唠叨了,指责一个小姑娘不能为衣裳被风撩得高高的在马背上,横坐在父亲面前。瑞德对于这一批评颇为重视,因为嬷嬷提出的有关教育女孩子的意见,他一般都比较注意。结果他就买了一匹褐色的设特兰小马驹,光滑的长鬃和尾巴,自己有一副小小的带有银饰的鞍座。从表面上看,这匹小马驹是三个孩子共同拥有的,而且给韦德也买了一副鞍子,可是韦德看上去更喜爱他的那条圣伯纳德猫,而爱拉又害怕一切动物,所以这匹名叫“马特勒”先生的小马驹实际上只属于邦妮。邦妮的占有欲得到了满足,惟一遗憾的是她还没有学会像她父亲那样跨骑在马鞍上。当瑞德告诉他侧骑在马鞍上比跨骑更难后,她一高兴竟然很快就学会了。

“等着瞧吧,到她可以打猎了的时候,这世上肯定没有人比得过她,”瑞德夸口说:“那时我要带她到弗吉尼亚去,那里才是真正打猎的地方。骑马就要到肯塔基去。”等到要给她做骑马服时,照旧她又挑选了天蓝色。

“不过,宝贝!还是不要用这种蓝丝绒吧!这是我参加社交活动时才穿的,”思嘉笑着说:“小姑娘最好穿黑府绸的。”这时她看见邦妮那两道小小的黑眉已经竖起来了,便赶紧说:“瑞德,看在上帝面上,你告诉她那种很容易脏的料子多不适合他吧!”“唔,就让她做蓝丝绒的。如果弄脏了,我们就给她再做一件。”瑞德轻轻松松地说。

这样,邦妮便有了一件衣襟下垂到小马肋部,蓝丝绒骑马服;还配了一顶黑色的帽子,上面插着根红羽毛,那是受了媚兰讲的杰布·斯图尔特故事的启发。晴朗的天气里,父女俩便骑马在桃树街上并辔而行,瑞德勒着缰绳让他那匹大黑马配合那匹小马缓缓地的步伐!有时他们一直跑到城郊的平静道路上,吓得鸡、狗还有孩子们乱窜。邦妮用马鞭抽打着她的“巴特勒先生”,满头卷曲的鬈发迎风飘舞,瑞德则紧紧地勒着他的马,邦妮认为她的“巴特勒先生”一定会赢得赛跑。后来瑞德确信她的坐势已经很稳当了,她的手腕也是够灵巧有力,而且她一点也不害怕了,便决定让她学习跳栏,以增强她驾驶的技艺,当然只能是小马的腿长所能达到的高度。因此,他在后面场院里放置了一个栏架,还以每天25美分的工钱雇用彼得大叔的侄子沃什来教“巴特勒先生”跳栏。从离地两英寸开始,逐渐跳到一英尺的高度。

这个安排遭到了三个方面的反对,他们是沃什、“巴特勒先生”和邦妮。沃什是很害怕马的,因为贪图高工钱才勉强答应。至于邦妮,她最讨厌别人骑他的小马,因此一看见“巴特勒先生”被沃什骑着练习跳栏,便急得直跺脚。

直到瑞德最后认定小马已训练得很好,邦妮可以亲自尝试一下,这孩子才极其兴奋起来。她第一次试跳就欣然成功,以至于觉得与父亲一起骑马外出都没什么意思了。思嘉看着这父女俩那么兴奋,不禁好笑,心想等这新鲜劲儿过去,邦妮开始有了新的兴趣,那时左邻右舍就可以安静些了。可是邦妮对这项游戏毫不厌倦。后院里从最远的凉亭直到栏架,已出现了一条踏得光光的跑道。整个上午那里都不断传来兴奋的呐喊声。

过了一个星期,邦妮要求将栏杆升高到离地一英尺半的高度。

“等到你6岁的时候吧,”瑞德说:“那时你能跳的更高了,我再买匹大些的马给你。‘巴特勒先生’的腿还不够长呢。”“够长。我已经跳过媚兰姑姑家的玫瑰丛了,那高得很呢!”邦妮固执地说。“不,你还得再等等,”瑞德说,这次总算坚定些。可是这坚定在她不停地恳求和怒吼下又渐渐消失了。

“唔,好吧,”某天早晨他笑着把那根窄窄的横杆抬高一英尺,说:“你若掉下来,可别哭鼻子骂我呀!”“妈!”邦妮抬起头来朝思嘉的卧室尖叫着:“妈!快看呀!爸爸说我能跳啦!”

思嘉正在梳头,寻声走到窗口,微笑着俯视这个兴奋的小家伙,那件已沾满了尘土的天蓝色骑马服,模样特古怪。

“我真的得给她再另做一件了,”她心里想,“可我怎样才能说服她丢掉这件脏衣服呢!”“妈,你看!”“我在看着呢,亲爱的。”思嘉微笑着说。

瑞德将孩子举起来,让她骑在小马上,思嘉瞧着她那挺直的腰背和昂起的头,心底顿时涌起了一股自豪感,不由得大声喊道:“你漂亮极了,我的宝贝!”“你也一样呢,”邦妮慷慨地回敬她一句,一面用脚跟在“巴特勒先生”的肋上狠狠一蹬,便向凉亭那边飞跑过去了。

“妈,你瞧我这一下吧!”她大喊一声,一面抽着鞭子。

“瞧——我——这——下——吧!”

思嘉心里生出了许多回忆。这句话似乎有些不祥。那是什么呀?难道她记不起来了?她俯视着她的小女儿那么轻盈地坐在飞奔的小马上,一丝凄冷突然掠过她的胸间。邦妮猛地冲过来,她那波翻浪涌般的鬈发在头上翻动着,天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这眼睛像爸爸,爱尔兰人的蓝眼睛,”思嘉心想,“而且她每个方面都像瑞德。”她一想起杰拉尔德,那正在苦苦搜索的记忆便像令人心悸的夏日闪电般霍然闪现,眼亮了一整幅乡村美景。她听见一个爱尔兰嗓音在歌唱,听见从塔拉疾驰而来的马蹄声,听见一个跟她的孩子很相像的鲁莽的呼喊:“爱伦,瞧我这一下吧!”“不!”她大喊:“不!唔,邦妮,你千万别跳啊!”正当她探身向窗口望时,一声可怕的木杆折裂声,瑞德的吼叫声,以及一堆蓝丝绒和飞奔的马猝然坍倒在地上的声响,同时传过来了。挣扎着爬起来的“巴特勒先生”驮着一个空马鞍快速地跑开了。

邦妮死后第三个晚上,嬷嬷蹒跚着上媚兰家厨房的台阶。她全身都是黑的,从头到脚全都是黑色的。她那双模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眼圈也红了,笨重的身躯处处都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那张皱脸孔,像只惶惑不安的老猴,不过那下颚却说明她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她对迪尔茜轻轻说了几句,迪尔茜亲切地点点头,好像她们之间多年以来的争斗就这样默默地休战了。迪尔茜放下手中的晚餐盘碟,悄悄地穿过餐具室向饭厅走去。很快,媚兰拿着餐巾来到了厨房,满脸焦急。

“思嘉小姐不是……”

“思嘉小姐倒是平静了,跟以往一样,”嬷嬷沮丧地说。

“我本来不想打搅你吃晚饭,媚兰小姐。可是我等不了了,我要把压在心底的话讲给你听。”“晚饭可以等一会儿再吃嘛,”媚兰说:“迪尔茜,你去给别的人开饭吧。嬷嬷,随我来!”嬷嬷蹒跚着跟在她后面,走过穿堂经过包厅门外时,这时艾希礼已端坐在餐桌上座,小博在他旁边,思嘉的两个孩子坐在对面,他们正把汤匙弄得丁丁当当乱响。饭厅里充满了韦德和爱拉的欢快的声音。他们觉得能跟媚兰姑姑一起这么久,真是快乐的事。媚兰姑姑一向待他们和蔼,现在更是这样。小妹妹的死对他们好像并没有什么影响。邦妮从她的小马上摔下来后,母亲哭了很久很久,媚兰姑姑把她们带到这里来,跟小博一起在后院玩耍,中午的时候便吃茶点饼干。

媚兰带头走进那间四壁全是书籍的起居室,关好门,扶着嬷嬷在沙发上坐下。

“我准备吃过晚饭就马上过来的,”她说:“现在巴特勒船长的母亲已经来了,我想明天早晨就会下葬了吧。”“正是关于下葬这个问题,”嬷嬷说:“媚兰小姐,我们都没有任何主意了,我就是来求你帮忙呢。这世上就这么多让人心烦的事,任何事情都如此!”“思嘉小姐病倒了吗?”媚兰焦急地问:“自从邦妮——以来,我就极少看见她呢。她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而巴特勒船长却天天在外面——”泪水突然从嬷嬷那张黑脸上滚滚而下,媚兰坐到她身旁,轻轻拍着她的臂膀。一会儿,嬷嬷便撩起她的黑衣襟把眼睛拭干了。

“你一定得去帮助我们呀,媚兰小姐。我已经尽力了,可一点用处也没有。”“思嘉小姐——”嬷嬷挺直了腰板。

“媚兰小姐,你和我一样清楚思嘉小姐嘛。在最艰难的时候上帝便给她力量让她忍住。这件事伤透了她的心,可她经得住,我是为了瑞德先生才来的呀。”“我每次到那里,都很想见到他,他不是进城去,就是把自己锁在房里,至于思嘉,她像个幽灵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快告诉我。”嬷嬷用手背擦了擦鼻子。“只要能帮忙,任何事情我都会做的。”媚兰说。

“思嘉小姐经得住,是因为她经历多了。可是瑞德先生从未经受过他不愿经受的事,一次也没有。就是为了他,我才来找你。”“不过——”“媚兰小姐,今天晚上你一定得跟我一起回去呀。”嬷嬷迫切地说:“说不定瑞德先生会听你的呢。他一向是尊重你的意见的。”“唔,嬷嬷,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你指的是什么呢?”嬷嬷挺起胸来,只好实话实说了。

“媚兰小姐,瑞德先生已经——已经几乎疯了。他不让我们抬走小姑娘。”“疯了?啊,嬷嬷,不会的!”“我没有撒谎,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不让我们埋葬那孩子。一个钟头前他亲口说的。”“可是他不能——他不是——”“所以我才说他疯了嘛。”“但是为什么——”“媚兰小姐,我照实告诉你吧。我本不该告诉你的,我们是一家人,你是唯一我能诉说的人。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你知道他非常宠爱那个孩子。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无论黑人白人,会像瑞德先生这样疼爱孩子的。米德大夫一说她的脖子摔断了,他就吓得完全疯了。他拿枪立即毙死了那可怜的小马驹。老天爷,我还以为他要自杀呢!那时思嘉小姐晕过去了,我正忙着照顾她,邻居们也都挤在屋里屋外,可瑞德先生却一直痴呆地紧抱着那孩子,不让我去洗她那小脸的血污。后来思嘉小姐醒过来了,我才放心!我想,他们俩会互相安慰了吧。”嬷嬷又开始在流泪,不过这一次她干脆不擦了。

“可当她醒过来后,到那房里一看,发现他抱着邦妮坐在那里,便说:‘还我的女儿。她是你害死的!”“‘啊,不!她不能这样说!”“是呀,小姐,她就是那样说的。她说:‘是你害死了她。’我真替瑞德先生难过,我也哭了,因为他那样子实在太可怜。”

“我说:‘把那可怜的小小姐交给嬷嬷吧。’我抱过那孩子放到自己房里,给她洗脸,这时我听见他们在说话,听得我的心都凉了。思嘉小姐骂瑞德先生是杀人犯,不该让孩子去跳那么高的栏,而他说思嘉小姐从来不关心邦妮小姐和她的另外两个孩子……”“别说了,嬷嬷!什么也别说了。你真不应该给我讲这些事!”媚兰喊道。嬷嬷的话里描绘的情景让她害怕得心里发紧。

“我知道我用不着对你说这些,可我心里实在憋得慌,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后来瑞德先生亲自把孩子弄到了殡葬处,后来又带回来放在自己床上。当思嘉小姐说最好装殓起来停在客厅里时,我看瑞德先生几乎要揍她了。他立即说:‘她应该留在我房里。’同时回头来吩咐我:‘嬷嬷,你留在这里看着她,等我回来。’接着他就骑马出门了,直到傍晚时候才回来。他回家喝得醉醺醺的,不过还像以往那样勉强支持着。他一进门,没对思嘉小姐,皮蒂小姐和在场的太太们没说一句话,便飞快冲到楼上,打开房门,然后大声叫我。我尽快跑到楼上,只见他正站在床边,但因为屋里太黑,百叶窗也关了,我几乎看不清楚。他怒气冲冲地对我说:‘把百叶窗打开,这里太黑了。’打开窗子后,发现他正瞧着我,而且,天哪,媚兰小姐,他那可怕的模样吓得我膝头打颤。接着他说:‘拿灯来,多拿些灯来!把它们全都点上。不要关窗帘和百叶窗,难道你不知道邦妮小姐怕黑吗?’”媚兰和嬷嬷惊恐地对视了一眼,嬷嬷不住地点点头。

“他就是这么说的。‘邦妮小姐怕黑。’”

嬷嬷不禁又哆嗦起来。

“我拿来一打蜡烛,他说了一声:‘出去!’便把门反锁起来,坐在里面陪着小小姐,即便是思嘉小姐他也不开门。就这样过了两天。对于下葬他只字不提,只是早晨锁好门骑马进城去,傍晚喝醉才回来,然后关在房里,不吃也不睡。现在他母亲老巴特勒夫人从查尔斯顿赶到这里参加葬礼,苏伦小姐和威尔先生也从塔拉赶来,而瑞德先生跟没这回事似的一声不吭。唔,媚兰小姐,太可怕了!并且越来越糟,别人也会说闲话呢!”

“这样,到今天傍晚,”嬷嬷擦鼻子停顿了一下:“今天傍晚,他回来时,思嘉小姐在楼道里碰到了他,便跟他一起到房里去,对他说:‘葬礼定在明天上午举行。’他说:‘你若敢这样,我明天就宰了你。”“……啊,他一定是疯了!”“是的,小姐。接着他们谈话的声音低了些,我不再听得清楚,只听见他又在说邦妮小姐怕黑,而坟墓里黑极了。过了好一会儿,思嘉小姐说,‘你倒好,把孩子害死了以后,为了表现自己,却装起好心来了。’他说:‘你真的不能宽恕我吗?’

她说:‘不能。并且害死邦妮后你干的事情让我很厌恶。全城的人都会唾骂你。你整天酗酒,而且,你愚蠢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哪里鬼混。我知道你是到那个贱货家去了,到贝尔·沃特琳那里去了。’”“啊,嬷嬷,不会的。”

“可这是事实,小姐。她就是这样说的。我们黑人对许多事情知道得比白人要快。我也知道他是到那个地方去了,只是没有说罢了。而且他也承认。

“他说:‘是呀,太太,我正是到那里去了,对这些你不觉得要紧的事也没必要伤心。走出这个地狱般的家,那个下流的地方便是避难的天堂了。况且贝尔是世界上心肠最好的女人。她决不说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啊!”媚兰伤心地喊了一声。

她的生活愉快,安宁,那么为周围的人所爱护,充满着相互间的真挚亲切关怀。所以对于嬷嬷说的感到难以置信,不过她心里隐隐记得一桩事情,一幅她不愿意提起的情景,那就是那天当瑞德把头伏在她膝上哭泣时谈起贝尔·沃特琳。可是他是爱思嘉的,她不可能对此产生误解。而且,思嘉也是爱他的。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误会呢?夫妻之间怎么能这样毫不留情地相互残杀呢?

嬷嬷继续伤心地说下去。

“没一会儿,思嘉小姐出来了,脸色煞白,下颚也咬得很紧。她看见我站在那里,便说:‘嬷嬷,葬礼明天举行。’说完就像个幽灵一样走了。因为思嘉小姐的说到做到我很害怕。可瑞德先生也是说一不二的呀,并且他没准真的会杀了她的。我心里乱极了,媚兰小姐,因为我的心里一直压着一桩不堪重荷的事。媚兰小姐,是我让小小姐在黑暗中受了惊。”“唔,嬷嬷,可是现在这都不要紧了。”要紧着呢,小姐。麻烦就出在这里。我想最好还是告诉瑞德先生,即使他杀了我,我良心上也会轻松一些!因此我趁他还没锁门便赶快溜了进去,对他说:‘瑞德先生,我要向你承认……’他像个疯子似的猛地转过身来对我说:‘出去!’天哪,我从没这样害怕过!可是我还是说:‘求您让我告诉您,是我该死,让小小姐在黑暗中受了惊。’说完,我低头等他打我。可是他一句话也没说。接着我又说:‘我并不是故意的。不过,瑞德先生,那孩子胆子很大,什么都不怕。她常常等别人睡着了溜下床来,光着脚在屋里四处走动。我很着急怕她害了自己,所以我对她说黑暗里有鬼和妖怪呢。”“后来——媚兰小姐,你猜他怎么了?他显得很和气,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臂膀上。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做呢。他还说:‘她真勇敢,不是吗?除了黑暗,她什么也不怕。’这时我哭了起来,他便说:‘好了,嬷嬷,’他用手拍着我。‘好了,嬷嬷,别这样哭了。很高兴你告诉了我这些。我知道你很爱邦妮,只要除了爱她,其余的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心!’好了,见他这么和气,我便胆大的鼓起勇气说:‘瑞德先生,安葬的事怎么办呢?’此时的他像个野蛮人一般瞪着我说:‘我的天,我本以为你会懂得呢!既然我的孩子那么害怕黑暗,我还会把她送到黑暗里去吗?现在我仍然听得见她在黑暗中醒来时大哭的声音。我不会让她再受惊了。’媚兰小姐,那时我就明白他是疯了。他喝酒,吃饭和睡觉,可这并不是全部。

“他真的疯了。他喊着:‘给我滚吧然后把我推出了门外’”我一路想着他的不要安葬下楼来,可是思嘉小姐说明天上午举行葬礼,他又说要杀了她,弄得家里和邻居都在谈论这件事,于是我想到了你。媚兰小姐。你一定得去帮我们一把。”“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总觉得你是可以帮忙的!”“可除你还有谁能呢?”“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嬷嬷?”“媚兰小姐,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总觉得你是可以帮忙的。你可以跟瑞德先生谈谈,出于对你的敬重,他或许会听你的。媚兰小姐,也许你不知道,但他的确这样。我不止一次地听他说过你是他认识的最伟大的女性。”“可是……”媚兰站起来,此刻真不知该怎么办,一想到要面对瑞德心里就发怵;一想到要跟一个像嬷嬷描述的那样悲痛得发疯的男人去理论,她浑身都冰凉了;一想到要进入那间照得通亮,里面躺着一个她那么喜爱的小姑娘的房子,她的心就难过极了。

她该怎么办呢?她怎样说才能缓解瑞德的悲伤,恢复他的理智呢?她一时犹豫不定地站在那里。门里忽然传来了孩子们的欢笑声,她突然刀绞似的想到若他死了呢?要是她的小博躺在楼上,小小的身躯凉了,僵了,他的笑声突然停止了呢?

“啊!”她惊恐地大叫一声,用心紧紧抱住孩子,也体会到了瑞德的情感。要是小博死了,她怎能把他抛开,让他孤零零的沦落在黑暗中,任凭风吹雨打啊!

“啊,可怜的,可怜的巴特勒船长啊!”她喊道:“我现在立即去看他。”她急忙回到饭厅,对艾希礼轻轻说了几句,然后紧紧搂了孩子一下,激动地吻了吻他的金色鬈发,这一举动倒把孩子吓了一大跳。

她帽子也没戴,手里还拿着餐巾便走出了家门,那迅疾的步子迈得飞快,年迈的嬷嬷很勉强的才能跟上。一进思嘉家里前厅,她只向聚集在图书室里的人,向惊慌的皮蒂小姐和庄严的巴特勒老夫人,以及威尔和苏伦,匆匆地鞠躬致意,便直接上楼,让嬷嬷气喘吁吁地在背后跟着。她在思嘉紧闭的卧室门口停留了一会儿,但嬷嬷轻声说:“不,小姐,不要进去。”于是媚兰放慢步子走过穿堂,来到瑞德的门前站住了。她迟疑了,像要逃走一般。然后,像初次上阵的小兵一样鼓起勇气,在门上敲了敲,并轻轻叫道:“请开门,巴特勒船长,我是威尔克斯太太。我要看看邦妮。”门很快开了,嬷嬷畏缩着后退到穿堂的阴影中,同时看见瑞德那被明亮的烛光衬托得巨大的黑影。他摇摇摆摆地站在那里,嬷嬷好像还闻到他呼吸中的威士忌酒气。他低头看了看媚兰,挽起她的胳膊把她带进屋里,随后把门关上了。

嬷嬷侧着身子偷偷挪动到门旁一把椅子跟前,胖得不成样子的身体坐在那里。她静静地坐着,默默地哭泣和祈祷着,时不时撩起衣襟来擦眼泪。她尽力侧耳细听,看看有什么动静。只听到一些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嗡嗡声。

过了很久,房门嘎的一声开了,媚兰那苍白而紧张的脸探了出来。

“请给我拿壶咖啡来,快一点,还要些三明治。”紧迫的时候,嬷嬷是可以像个16岁的活泼黑人那样敏捷的,况且她很想到瑞德屋里去看看,行动起来就更快速了。不过,她的希望破灭了,因为媚兰只开了一条门缝,接过盘子便关上了。嬷嬷又侧耳细听了很久,但除了银餐具碰着瓷器以及媚兰那模模糊糊的轻柔语调外,仍然什么也听不清楚。再后来她听见床架嘎吱一声,很明显有个沉重的身躯倒在床上,接着是靴子掉在地板上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媚兰出现在门口,任凭嬷嬷怎么努力也看不见屋晨的情景。媚兰显得很疲倦,眼睫毛上还闪着莹莹的泪花,只是脸色已平静了。

“快去告诉思嘉小姐,巴特勒船长同意了明天上午的葬礼。”她低声说。

“感谢上帝!”嬷嬷兴奋地喊道:“你到底是怎么……”“别这么大声说,他快要睡着了。还有,嬷嬷,告诉思嘉小姐,今晚我要整夜守在这里。你再往这边给我拿些咖啡来。”“送到这房里来?”“是的,我答应了巴特勒船长,他睡觉时我就整夜守在孩子身边。现在去告诉思嘉小姐吧,免得她担心。”嬷嬷动身向穿堂那头走去,笨重的身躯震撼着地板,但她的心里轻松得竟然唱起歌来了。她在思嘉门口若有所失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又是感谢又是好奇,那一片紊乱已够她这个老人承受的了。

“媚兰小姐是怎样比我还强把事情办成的呢?我看天使们都站在她那一边了。我要马上告诉思嘉小姐明天办葬礼的事,最好先瞒着媚兰小姐守着小小姐整夜的事。我想思嘉小姐肯定不喜欢她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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