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疏影
在此后的两个时辰里,他就一直粘粘糊糊地缠着我,一会儿说释怀了,毛手毛脚地干起活,一会儿又叹没缘分,伤伤戚戚地流下泪……更深入夜,稽娘子的酒筵也散了,我从毡帘的缝隙中看到圭儿向炊帐张望,然后扭头走了,心中顿时大急。好说歹说,连哄带吓地打发他走,已是二更天的事了。
我借了月色,匆匆赶到歪斜的胡杨树下,却怎么也找不见圭儿。
“圭儿……圭儿……”我压着嗓子,却尽量希望声音能大一些。
肃杀而诡异的氛围通过簌簌的风声染遍周身,止不住的冷战来自心脏阵阵紧缩。当我正在盘算是要独往连景,还是寻回圭儿时,暗夜中突然乍现一点银光,还不待反应过来,致命的鸣响已在咫尺,所幸我凭借本能蜷成一团……虽然狼狈,总算有效,再往身后看,一支羽箭已死死地钉在胡杨树上!我清晰地感到虚弱,冷汗就似深秋的严霜,一瞬便沁凉了每一个毛孔。
不用我刻意探询箭矢的源头……月映胡杨,斑驳了横宽的脸,让原本丑陋的面孔更添几分天煞的恐怖;马蹄声急,压不住茹语的叫嚣:“贱人!反应够快!”
另一个声音沉稳些,带着奉承和谦恭道:“骨都侯说得不错,隹人果然要撤了!”
我侧目,心中思量起“骨都侯”的官称……婵娟公主向来吝啬封赏爵位,当初只为了拉拢大当户贺巴哈,才开天恩,赐其子为左骨都侯,少年得意的塞库就骑着他的汗血宛马,在父亲的封地边跑圈了好大一块肥美草原。
不想几年未见,当年的弱冠少年已长得如此凶悍刚猛了。
“刚酒筵上就看出那老娘们不对劲,要不是人手少,妈的,我当场掀了桌子!”他说着,勒马到我近前,但觉身子一轻,我已被夹在腋下。
我是被狠狠丢在稽娘子面前的。我想,他抛出的时候,肯定没把我当成人,要不然也不至被生生摔出眼泪。我被吵嚷沸腾的人群团团围在当中,揉着剧痛的肩膀和肋下,仰脸看那一张张凶悍狰狞的面孔,操着各自熟悉的语言,忽然有种很荒唐的感觉。
更荒唐的是,当谩骂已不足发泄心中的愤怒,堂堂的骨都侯和堂堂的女将军就赤膊翻滚在一起,蛮人们吹起口哨,叫喊欢呼,与其说群狼在为虎兕的殊死搏斗而助威,不如说无聊的看客在为街头少年的缠打而驻足。
伴着茹人的一阵惊呼,稽娘子一个敏捷的翻转,用垂到肚皮上的瘪乳狠狠甩了塞库一个耳光,塞库的灰瞳霎时燃烧起兽性的火光,他羞愤地扑到稽娘子身上,像一头饿虎般撕咬,血光顿时四溅。
我在角落中,吓得瑟瑟发抖,紧紧地闭上眼睛,死命地捂了耳朵,还是挡不住稽娘子的撕心裂肺的哀号……嚎叫渐没,我从指缝间看到满脸是血的塞库正拽着稽娘子的头发,把她肥硕的身体丢向茹兵;火光拉长他的影子,阴霾地笼罩在我的头顶,指尖缓缓滑落,一张扭曲而恐怖的脸正无限放大在我的眼前。
“呸……”他吐出的硬物正中我的眉心,反弹在地,骨碌碌地滚满了砂土,但我依然可以看清,那是一枚鲜血淋漓的****……
“我看谁还敢跑!谁还敢造反!”他猛然转身,向着一片死寂的隹人厉吼,“跟老子一起困死叶延,你们才能活!否则,死,全部都他妈给我死!”
次日,隹部的军马就被塞库收编:唯一显著的变化是,炊房中的男子全部换上札甲,带去习武训练,开始的时候,他们或愁苦饮泣或新奇嬉骂,如同一盘散沙,但在塞库连斩十人之后,他们除了体力稍弱,便与茹兵没有任何区别了。我被编入茹人的炊帐,依旧安静寡言。心中却有另一层担心,毕竟在仙茹生活过五年,万万不要碰到什么熟人,被戳穿了身份。可是,我的担忧还是化为现实。
事情的起因是炊帐的掌事递给我的一盘带着血丝的生羊肉,“可敦吩咐今日换祭,你把这个拿到灵帐去!”
我接过羊肉,进退维谷。实际上,这几天来,我一直刻意远离婵娟公主的灵帐。
按照仙茹的习俗,凡贵人死,当停尸于帐,亲属男女,杀羊马祭,每日绕帐走马七匝,过帐门时,以刀甗面,血泪俱流。眼下卓卿咸兰远征,算得亲属的只有可敦吉齐和太子桑宁,他们出于孝道,定是每日哭守灵帐……想来炊帐中数十口的炊家子,哪个不想领了这个奉承主子的好差事,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擎着托盘,缓步走近灵帐,帐门口设了低矮的祭台,缥缈着缕缕青烟。帐周设有重兵,却并未看见吉齐和桑宁的身影,我心中暗喜,正想飞速走过去,把羊肉摆上祭台,再飞速撤离,却见一身盛服的吉齐从帐后绕出,身后还跟了一行纤挑俏丽的女子。她突然转了身,对那些女子凶骂起来……吉齐身着盛服,我本不以为奇,茹人丧俗与汉有别,并不衣素缟,而是穿着华丽的吉服,以示对死者的尊重;但吉齐在灵帐边如此大声喧哗,实在不合时宜。
不过,她的分神喝骂对我当下的窘境似乎很有裨益,我压了压毡帽,硬着头皮走到近前,本想放下托盘,扭身撤回,却被一个女子的身影死死钉在了原地。
“你摆完没?”
“哎?说你呢!你怎么回事啊?”最终还是吉齐反复的催喝让我移开了脚步,好在她的怒火不在我身上,我才得以全身而退。
塞库虽然勇猛,却很懒惰。
他所采取的破城之策,最省力也最低效……将连景包围,耗尽里面最后一粒粮食。若是婵娟公主健在,未必会同意他这样的做法。因为连景终归是仙茹的城池,饿死在城中的也是仙茹的百姓,投鼠忌器,这样的战略实在有失民心;更何况围困叶延的同时,也是对塞库所辖军队的一种持久消耗,未免得不偿失。但对塞库来说,拿着国家的钱粮,守株待兔,顺带纸醉金迷,夜夜笙歌,这样的生活远比红刀白刃,拼死拼活惬意许多。
这注定茹营的炊房不会比隹部轻松。
是夜,我依命在灶边煮劳丸汤,却忽听掌事跟小奴苏合抱怨……
“区区贱婢也尊贵起来,要知道这髓饼和劳丸汤加起来够换三头牛了!”掌事边将蜂蜜和牛羊的骨髓和入面中,边抱怨道。
“这劳丸汤不是给骨都侯的夜宵吗?”苏合问。
“哪儿啊!”掌事把和好的面摊在胡饼炉中,喘着粗气道,“就骨都侯最宠的那个姬女,刚舞剑舞到半截晕倒了,骨都侯真着急了,又是请大巫瞧病,又是做髓饼劳丸……”
“哪个舞姬?”我插问道。
“就前两天送来的那个呗!眉眼标致得没话说,就是身子弱一些,有点西子捧心的可怜劲儿,一点也不像草原上长大的野丫头……我记得当时什长格达还说要眯起来当老婆,后来听说被人捅到骨都侯那里,差一点就给仗毙了呢!啧啧,真是红颜祸水!不过话说回来,咱想要祸祸水还真没那本事,咱也就在这儿和和面,呵呵……哎呀,我的饼胡了!”
“大掌事,这餐让我来送吧。”我舀上满满一盅劳丸,端起托盘。
“让苏合去吧,今天她值夜。”
“我去吧,我想看看这姑娘是不是比我漂亮?”我淡淡一笑。
“你个光头丫头怎么跟人家比?”掌事笑着摆摆手。
舞姬大概因为受宠的原因,被特意安排了独帐,我停驻在门口,捂住剧烈晃动的汤盅,笑迎着从里面走出的大巫。
他捻了一块髓饼,也冲我笑笑,“这个好,最是补气养血的。”
我轻挑帐帘,但觉帐内黑暗,唯榻边半盏白烛,“丝丝”淌泪。我凑到榻边,将托盘轻放在桌上,借着微弱的烛火向榻上张望,榻上的人正侧卧而眠,可惜向内,不见脸庞,但那殷黑的背影,已足够我一声:“阿戍……”
那背影微颤,缓缓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