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鸟
衣褥细琐,那人沉默着,脸也始终陷在黑暗中。
“阿戍……”
“是你吗?”我走近了些。
“傻丫头……”熟悉的嗓音终于在静谧的黑夜中响起,无知无觉间润湿了我的眼眶,“你不该来这里。”
“你怎么样了?”我强抑着胸口的起伏,浅坐榻边,拨亮些烛芯,“让我……让我看看你……”
扩大的光晕映照在他的脸上,依旧是贵妃醉脸,孙寿愁眉,精致的妆容尤衬得他疏朗秀润,全无一丝一毫的病态。
他怕光地虚眯起眼,如实笑应着:“没事……”
而我由心底泛起的一波又一波的酸楚,终是冲溃了他身体无恙的些许庆幸,全部清清楚楚地的写在了脸上。
稍顷,大概适应了灯光的亮度,他睁大了双眼,明澈的眸中闪映着我微异的神情,他窘然,又重闭了眼。
我抓紧他的手,嘴唇翕动,几句话一直盘旋在心中,只想慷慨昂然地的告诉他:“你是天神之子,你是黎民之主,你在我心中,是气吞山河,腹纳九州的俊杰……”
却被他料中了心事,抢先言道:“记得曾跟你说过,做自己该做的事,而看淡我的生死荣辱。”
“你至少……”我低了头,掐白了他的拇指骨节,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哽咽地挤出几个字,“至少不该这样糟践自己……”
“呵……”他自嘲地苦笑,甩开我的手,扶撑着桌沿,吃力地坐起身子。宽宽的肩膀挡住了大部分的烛光,只留给我一个佝偻起的脊背,轻抚上去,瘦骨棱棱,刺痛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我不想这样……”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与他的粉腮秀眸形成诡异而滑稽的对比,“可不是不想,就可以不去做。我的父兄传我锦绣江山和万千子民,却没有留给我足够强大的军队去守护他们,仙茹南征,眼见铁蹄踏遍数十座燕城,我不得已才赌上全部的智慧和一生的清誉……我不怕市井巷陌传唱出‘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的童谣(见注),唯怕胡笳羌笛取代了钟磬筝瑟,左衽胡服代替了汉人衣冠……”
阿戍生逢在这样的时代,又被推上这样的位置,我能体会到他的幸与不幸。
“阿戍,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的计划?”我正色。
“稽娘子被杀,隹军被掳,朱蒙又惊又恐,想要讨回旧部,又怕得罪仙茹,我趁机献计,愿乔女装,携迷药,潜入茹营,救出被掳的隹军。你今日在婵娟公主的灵帐前,看到可敦怒骂我们,就是因为我们私入军禁区勘查,其实只想看看哪些是茹兵的帐,哪些是隹女的帐。”
“那我现在能帮你做什么?”
“去连景,找到叶延。其实……”他回过头,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你知道的,因为你听懂了那句诗。”
我知道他指的什么,却断然摇摇头,“我不能留你在这里。”
“你做惯了青鸟,就帮我带封信给叶延吧……”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递到我手里,温温暖暖的,还残有他的体温,“我必须留下,而你也一定要往连景,你告诉叶延,今夜良机,务请突围。”
我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听门外喧嚣,高大剽悍的塞库已在门口。
“……这是髓饼,这是劳丸汤,都是养血补气的。”我边学着大巫的话,边扶起桌边的阿戍。”
塞库提了酒囊,带着浑身的酒气,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一路碰翻了暖炉和镜台。
阿戍一把推开我,任由塞库把他压在身下。
塞库闷哼一声,翻身坐了起来,边揉着头,边大吼:“老子今天的头怎么疼得跟裂开一样?”
阿戍缓缓坐起来,只是低了头,并不理睬塞库。我知道,他一面听不懂塞库的茹语,一面又怕讲话露了男音。
“美人……”塞库眯起满是血丝的眼,一指轻挑着阿戍的下巴,那张绝美的脸在昏黄的灯下微微仰起,带着不卑不亢的神情,而我的手心却湿涔涔的,满是汗水……好在醉眼矇眬的塞库并没有看到雪白脖颈上那枚提起又落下的喉结。
“美人,陪我喝点……”他把酒囊凑到阿戍口边,阿戍想要推却,却被强行灌了一大口,不知是辛辣还是呛到,他开始不停地咳嗽起来。塞库却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接二连三地又灌进数口,阿戍只得扶着榻沿,咳得撕心裂肺。我躲在黑暗中,心被他每一次的咳嗽揪扯得生疼,他再抬起头,却故意别转了脸,但知他如我,又怎会看不到他唇边的清晰血迹?
他飞速抹净了血痕,伸手去够桌上的劳丸汤,可盅边碰到嘴唇,一口鲜血便又呕出来,溅落在汤中……我的泪也“哗”地流下来,疯了一般冲出暗影,没有利器,没有武功,无异于飞蛾扑火。
“嘎次乔!”阿戍轻喘着,捏细嗓音的一句茹语引来了塞库诧异的目光……“蠢猪!”我记得卓卿咸兰也这样骂过我。
阿戍将汤盅狠狠摔向我的脚边,瓷片碎裂的声音,让我挂着满脸的泪,愣在了原地,殷红的液体溅在脚面上,滚烫的,不知是鲜血还是劳丸汤。
神志昏聩的塞库也一时分辨不清状况,他大概以为我煮的汤不合阿戍的胃口,他大吼着:“滚回去重做!重新做!”
离开营帐的一瞬,我听到阿戍声音很轻地说:“走吧,不要……不要再送汤来……”
我仰起脸,想把泪水控回眼眶,“是。”我亦轻轻地应。
身后,剧烈的咳嗽又复响起……
我咬咬牙,挑起了帐帘……
帐外,熊熊火光染红了黯黑的夜色,嚣杂人声刺破了林间的静谧。有人在逃命,有人帮着他逃;有人在追捕,有人却在阻挠他追;有人斜倚着烧掉尖顶的圆帐,昏昏沉沉地睡去,脚边躺着未净的酒囊,羶腥的奶酒洒了一地,酣梦中的他们并不知道,正是这些酒成为蜿蜒的火蛇吞噬他们的元凶,睡眠与死亡就这样被连接在一起……
我抹净了泪水,顺手牵了厩中的一匹战马,艰难地爬上马背,飞奔出了茹营。
十里外的连景小城,是青鸟的终点。
没有一贯的软弱和怯懦,也许因为前路的未知而无畏,也许因为身后的心痛而坚强。只是内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问:“大事已成,你为什么还要留下?”
“不是他要留下,而是他走不了……”连景城中,神情寡淡的叶延缓缓展开阿戍的信笺,微翘小指,轻拈起灰白的须髯,这个动作似乎已成为他思考时必要的陪衬。
“走不了?”我紧锁眉头,等待他进一步的解释。
“大概是一个月以前吧,那日黄昏时分,我正在连景家中舞剑,家奴忽将一个年轻人引进庭院,说是有要事求见。那年轻人布袍芒履,面容清俊,自言来自中原。我这人久居幽朔,性格乖僻,当时只篾然一瞥,便自舞剑,他非但不恼,还在一旁安安静静地观看,直到夜色深沉,我意索然,收剑回房时,才将他领进厅堂……”
“鄙复姓瑚琏,单名戍。”他坦诚相见,全无赘言。我却谨小慎微,“你是……你是……”地支吾了许久。
他颔首微笑,慨然给了我进一步的确认,“在下正是燕国刚刚故去的国君瑚琏戍。”
叶延讲到这里时,笑纹终于簇起在他死水一般的脸上,他有些羞赧地说自己异乡异客,日子过得如履薄冰,乍听敌国假死的君主莅临府邸,真吓得腿脚发软,他说,他跟自己的祖父一点都不一样。
“可你现在还是要打回南朝,就像你爷爷当年那样……”
“当年祖父英勇无畏,所向披靡,凭倚一腔热血,力护幼主杀回故国,何等壮哉?而我懦弱无用,甚至不配拥有他的姓氏……”叶延苦笑着摇摇头,“其实,我此番反叛……皆因分别与寒山王和燕主做下的交易。”
“交易?”
“在言明身份之后,瑚琏戍递过一只虎头鞋,随附一封书信。我认得那只鞋,因为我珍有另外的那只,而那封信,我只浅读三行,便呜咽出了声音,确是南荆艾莲公主写给我的:‘天地隔塞,子母异国,四十余载,每每追忆,悲缠肌骨,痛断肝肠。去年偶疾,寒热复作,至今竟不能起,风中残烛,死生旦夕,幸逢寒山王大德,矜老开恩,许得相见。禽兽草木,母子相依,吾有何罪,与汝分离?今复何福,还望见汝……’”
“艾莲公主是我的母亲……”叶延长长的一声叹息,叹出了他心底最沉重的悲哀,“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样子,没有听过她的声音,唯一可以慰藉的,就是这只她亲手缝制的虎头鞋,而另一只,当年便被她留在了南荆。我虽不甚聪明,却还不至傻到相信寒山王卓卿景会让我如此轻易地见到娘亲,而瑚琏戍随即也转告了他的条件……寒山王要我叛乱连景,并给他带去荆悼王姜淇。”
我莞尔,这世道有时就是这样无常,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年,却拥有漠北豺狼所远远不及的力量,没有姜淇,卓卿景是窃国的强盗,有了姜淇,王远便成了谋乱的佞臣。
我只顾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全然没有注意到叶延青白的双颧染上一层潮红,他忽然提高了声音:“我竟然扶保了姜氏子孙,我竟然为了母子的私情,而罔顾家族的荣耀,我真的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同情地看着他的茫然,并不能给他答案。
但我想,彼时的阿戍一定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因为他们继而做了另一笔交易……
“瑚琏戍确是一诺千金的君子……”他信手翻了翻最后几页,抬起眼重新打量我,想是突然想起什么,“难道你就是他的女人?”
“我……”分明从言语中听出些不可思议的味道,仿佛在他眼中,那个丰神俊朗的男人不该有我这样平凡无奇的妻子,“算是吧……”我低头红了脸,余光却瞟见那叠弯垂的信角,鲜红而潦乱的字体,一点都不像阿戍的笔迹。
“叶将军……能让我看看那封信吗?”
叶延递过信,嘴中还似说了什么,我却全没听见。
我接过信,轻薄的纸带着淡淡的腥味在手中微抖,发出“呲呲”的声响,那些血红的字就这样跃然入眼……一纸通关手谕,落款盖了阿戍的印章……其实,就算没有那印章,笔画起落间,我也认出了它出自何人之手。
“……定会践守诺言,护你周全!”
我全神贯注在信上,并没有听见叶延前面的话,唯那“诺言”二字,让我恍然明白了阿戍和他的交易。
“接受一个寄存的女人来换取你的一路顺达?”
叶延点点头,“他说,他要往班达斯城救一个女人,如果他回不来,就请我将那个女人带出荒漠,妥善安置,而他给我的报酬是取道燕地,直抵江南。很显然……”叶延看看那满纸的鲜血,“他回不来了。”
“不!如果你去救他,他就能回来……他就在你的城外,困在一片火光冲天的茹营里……我求你……求你去救他!”
“这可不在我们的协议之内。”叶延淡漠地笑笑,“说实话,他是个不错的人,心性纯粹,为人宽缓,加之中睿外朗,涉猎广博,我们若不是在这样的情势下相遇,也许可以成为忘年之交。可惜,以利易利的伙伴根本不能奢谈友谊……我可不想冒着耗损兵力的危险,去救一个只有萍水之交的人,而且极有可能……救出的是一具尸体!”
他点点那些血字,刻意补充道:“他去班城救你之前,便时常呕血了。”
“大人!各部集结完毕,只等将军一声令下!”兵卒的一声长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叶延顺势抄起桌上的盔帽,丢给我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咱们现在就冲出去!”
头脑中一片空白,任凭那些士卒将我拥出门庭,只记得上马时,臀上一痛,打眼去看站在马下的男孩子正对我坏笑,我冷冷地抽出马鞭,在他白皙的脸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扬长而去时,听到身后传来“呜呜”的哭声。
阿戍,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更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排,你的青鸟,我做到了,而我的命运,只应该在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