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留念的东西什么也没留下。美军乘着在战争中建造的自由型货轮,在名古屋登陆了。那天还是梅雨来临前的特别晴朗的日子。当朝阳高高升起的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看见日本了。哎,是日本。”那些不再是俘虏的军队把甲板和船的窗口都挤满了,让人觉得船几乎就要倾斜了。大家心里都想着,终于回来了,总算还活着。
“那就是伊良湖海岸吧”,有一个人说道,另外一个人则泣不成声:“这边是知多半岛”。海洋的颜色,也因为映衬着生长在沙滩边的树木的绿影而变得鲜艳起来。终于到达名古屋港了,在船舶事务所挂上了DDT,检疫结束后,交换军籍表后,出示了身份证明书、从军证明书和随行的被俘虏人数表等之后,就领到了200日元。
忠一郎强忍着心中涌起的种种思念,背着行囊,慢慢地踏上了旅程。听说从热田站到东京的往东北方向去的列车和往关西方向去的复员军人的列车都暂停了。他在街上走着,到处都是火烧的痕迹和被火烧毁的残留建筑物,以及匆忙建造的临时木板房。男男女女们都停住了脚步,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忠一郎他们。他们无论从哪里来看,都是遣返的士兵。
房也打算去东京,所以和忠一郎两个人一起坐上了开往热田的市内电车。两个人都不知道家里人的情况,所以刚踏上日本国土的喜悦,很快就被不安所取代了。
热田站的周围出现了大量的地摊。这些过去被称为黑市的地方,现在非常惊人地布满了各种繁杂的物品,任何一样东西都惊人地贵。忠一郎他们才惊觉物价已经完全不同了,刚才还以为自己得到了很多钱,现在才发现这完全是错觉。
有些非常着急,想独自回家的人,也在注意到物价的变化之后,集中到复员军人专列来了,因为听说它在主要的车站都会停。遣返士兵们必须适应战败后的日本。
必须习惯的事情接踵而至,遣返士兵们几乎无话可说。当列车来到名古屋前面的一个车站时,一群聚在窗户下卖口香糖的孩子,被乘坐这趟列车的原来的一位俘虏打倒在地。“卖从美军那里得到的食物,看你这个样子,不觉得可耻吗?”那个人在列车车门外怒吼着。
对着那位打孩子的怒吼的复员士兵,流浪儿里面突出响起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声音。一个好象是孩子兄长的少年冲到了前面:“别自以为了不起。下来!我们不会输给你的,不要脸。下来!我也让你尝尝战败的滋味!”孩子们齐声喊叫着。车厢里的氛围马上变了。忠一郎的伙伴们心被猛然刺痛了,脸色如同泥灰一样,他们因为自己被这些光着脚丫子、脏兮兮的孩子们当成了傻瓜,而觉得受伤。
如果孩子们身后的车站里,没有带着MP袖章的美军的话,一定会有两三个人冲下去,把孩子们痛打一顿。可惜,MP都在,他们没法这么做,这件事让他们深深地感觉到了屈辱。
列车没有鸣笛就开动了,车厢内无可奈何的气氛减弱了,变得轻快一点了。“狗屎!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复员士兵中的一个人寻找着发泄怒火的对象,眼睛四处乱看。
在热田站,当穿着战争中的裙裤、系着“热田妇女协会”的带子的女人们,口里说着:“你们辛苦了”,“非常感谢”之类的话,把饭团递到他们手里时,复员士兵们不由得感慨终于回到日本了,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现在,他们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大家要习惯大石内藏助理”,不知道谁叹了一口气。
内心的苦闷让车厢被沉默覆盖了,车厢随着车轮翻滚的声音摇摆着。回到家里和故乡后,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这样的不安占据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
忠一郎也沉默不语。在俘虏收容所也是如此。自己被俘虏的事情,不知道家里人和乡亲们会怎么看待,大家对此谁都没有把握。
“父亲已经去世了,你这样悄悄地回来,是不是要说自己被俘虏了”,有人似乎听见了村里亲戚的声音。“不过,母亲一定很高兴,这毫无疑问”,有人巧妙地切中要点。“不知道会怎么样,会不会等你呢?”有人冷冷地插话。这样一来,愤恨之情就公开了,人们相互殴打着,分成几个派别的喧哗声就开始了。忠一郎闭上眼睛,想象着这种喧哗的场景。
忠一郎想,父母亲都平安无事,自己又毫发不伤地活着回来了,父母亲一定很高兴吧。对于自己不在村里和大家族里的事情,这样一想,才觉得安心。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脑海中又浮现出自己在密林中,不知道做了什么的不安。从那以后一直到被俘虏的时候为止,这段时间的记忆,甚至包括时间长度,一直都想不起来了。而在密林中,那样的梦魇是不是有事实根据的,都无法确定了。
他希望生活尽快恢复日常的平静,再也不要梦见战争了,反过来,他倒希望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什么事情,确立目标,向前推进,这样可能比较好。但是,他对英国文学的热情,包括自己的心在司科特和华兹华思的诗歌里摇曳的这种感性,怎么也脱离不了这种状态。
忠一郎又想到,已经成为了美军军属的特希奥·原口怎么办呢。在收容所生活的最后时期,因为有着学英国文学的共同点,他们变得很亲密,但是忠一郎从他那里学到的就是,对于与自己分道扬镳的原口,最好什么都不要学。
原口因为他的表现,“不能当俘虏”,所以回了一趟美国,他必须要提出归附日本国籍的申请,才能在日本常住,发生了如此奇妙的事情。对于这件事情,最好的办法是尽快成为美国人,作为补偿,原口嘟囔着:“国家这样的制度真是不方便啊。”他发泄着最直观的感受,原口把国家看作制度之一的思考方式,却让忠一郎感受了新的刺激。
不安都是一样的,每个人却都有着各自的不同情况,他如今坐在列车里,这样想到。列车在市谷砂土原町的家里附近停靠了,忠一郎带着恐惧下车了,他发现这一带已经烧成废墟了。他才想起来,应该到复员局去了解更详细一点的情况,但已经迟了。
他往远处看去,居民小区的角落里还孤零零地剩着一栋三层小楼,钢筋都生锈了,建筑的残骸伫立在晴朗的天空下,沿着市谷往下走的山坡那边,能看见只剩下树干的大树,有半边都烧焦了。瓦砾散落在各处,在残留的防空壕里似乎还住着人。
到处都是裸露着的水管,水滴发出“叮叮”的不规则声,映照着阳光滴落。这周围稍微收拾了一下的地方,就是大家共用的早晚做饭和洗衣服的地方。
忠一郎象迷路般,在这附近来回徘徊,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打探情况。
战争结束后的一年时间里,搬离东京的人、在陌生的地方扎下根而放弃回到东京的人、住到公司的工厂里的人等等,每个人在决定了各种各样的立身之处后,慢慢地回来,发现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经历了战火的人看来,他们都有点迟钝的感觉。
忠一郎走近一座防空壕,正想向住在里面的人询问,从里面出来了一个涂着浓浓口红、穿着短裙的时尚的年轻女子。他说出了家里的地址和家里人的名字后,女子便回到了防空壕,说到:“婶婶,有客人,是一个士兵。”从防空壕里出来一个穿着裙裤的年长的女人:“啊,是关先生吧,关先生从这里被烧毁之前几个月就疏散到别的地方了。”正说着,她好象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弯着腰回到了防空壕里,对一个男人问到:“爸爸,写着关先生去向的那张纸,放到哪里了啊?”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好象同时住着三、四个人。
终于从里面慢慢走出来一个年长的、瘦削的、没长胡子的男人:“啊,你是关先生的儿子忠一郎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点头,好象已经明白了似的,点了好几次头:“这么长时间,你辛苦了,听说你不知去向,关夫人非常担心啊,还好,你现在平安了。”他屡次打量着忠一郎,看到忠一郎暧昧的微笑,老人便自报家门:“我是你家隔壁那组的组长岛田,岛田善太郎啊。”忠一郎好象想起来了:“啊,那时候承蒙您关照了。希望您能告诉我一些情况”。他尽量用得体的语气说道:“那,我妈应该没事了吧。我爸呢?”他如同连珠炮似的询问着。“关夫人应该还比较健康,”老人把写着母亲地址的纸片交给了忠一郎,“快点去吧。”他又露出了组长的神情。
至于他对父亲安危的询问,这位邻居组长说:“关先生,好象因为战争离开了九州,你母亲一直一个人,不过很健康。”他把居住在茨城县的母亲的地址给了忠一郎,并继续不断地夸奖着忠一郎的母亲。
从上野出发,大概花了5个小时,忠一郎在常磐线的高秋站下车了,他询问了一下警察,接下来要走完那段陡峭的坡路,还需要1个小时的时间。他的背包里装着洗漱用品、换洗衣服、返回家乡途中必不可少的做饭的饭盒和米,因为长途跋涉的劳累,这个背包现在显得更沉了。他在路上休息了好几次,不时回望走过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