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也沿着小室谷告诉他的路,在第二天白天晚些时候,来到了上田,在那里住了一晚上,还拜访了无言馆,这里收集了战争中去世的绘画学生的遗作。无言馆表面上没有表现喜怒哀乐的感情色彩,但这里的展览方式却最雄辩,有着强烈的主张。良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决定去和馆长打个招呼,并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想。战争摧毁了一切才华,良也如今有了更为真切的感受,他直接把自己策划《弄潮的旅人》的想法和盘托出。
馆长的外貌令人顿生好感,不管到什么年龄,他看起来都很年轻。馆长非常高兴,亲自开车把良也送到了上田车站前的鳗鱼店里。他还把良也介绍给了这里非常有名的出版社原来的社长。在会面的时候,他们尽情地谈论着,最近的新闻到底在想些什么,好象只在一味迎合大众等等。第二天,从长野分社来的年轻记者,陪着良也一起,去参观了安云野的博物馆和美术馆。
小室谷所说的万绿博物馆,是一个比较大的带有庄园风格的建筑物。一层陈列着哥伦比亚、海地、墨西哥等地的社会派的作品,二层如小室谷所说,是战争中去世的戏剧界人士的资料展览室。无论哪一层都贯穿着一种个人的趣味,洋溢着让人感觉到亲近轻松的气氛。参观结束后,良也和年轻的记者来到了一层的咖啡厅,他们坐在这里,一边喝咖啡,一边可以随意地聊天。
良也对年轻的记者谈起了自己的感想,“小室谷馆长所管理的大美术馆和今天所参观的私人博物馆、美术馆,能够并立,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他又接着说,“虽说有点奢侈,但这是以社会成熟为前提的。”年轻人说:“不过,关先生您所说的奢侈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旧城区和整个县都还有封建残余留存着,您怎么看这个问题?”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一边喝着咖啡。看到他,良也想起了刚到长野分社工作时候的自己。
“真巧,我刚到长野分社工作的时候,年龄也和你现在差不多,也曾经考虑过同样的问题。”良也刚说完,柜台里一个40岁左右、但看起来很年轻的女人,拿来了一个大笔记本,让他在来馆留言簿上签名:“对不起,如果方便的话,请在上面签名。”
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的容貌,良也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良也一边感到迷惑,一边在上面没写自己的单位名,只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一起来的年轻记者则写下了分社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正在这时,手机响了,走到门厅那里的记者很快回来了,问道:“对不起,发生了一件突发事件,我要回分社去。关先生,如果方便的话,我送您到中途如何?”良也还没摆脱心中的迷惑,也有些疲倦,便谢绝了:“不用了,我还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坐出租车就可以了。谢谢。”
年轻的记者和引擎的声音一起消失了。刚才,拿着来馆留言簿过来的女人,好象一直在等着似的,走了过来:“您是关先生吗?”她一问,良也便点了点头,她便说道:“我是叶中茜的堂妹。我叫叶中知枝。我听茜说起过你。”她自报家门。
良也不由得站了起来,“茜还好吗?她在哪里呢?”他没加思索,便问了起来,知枝点了点头,说:“应该还好。我一直在这边呆着。”她微笑着说。她一笑,嘴右边上面的下虎牙便露了出来。
“茜的父亲和我父亲是兄弟,在当兵的父亲死了之后没多久,堂姐就从京都回来了。从那以后20年,我们都在一起过的。”
“······”
“我父亲很讨厌军人,爸爸和伯父之间的关系也不太好,但堂姐好象若无其事,还是很高兴地迎接我父亲,我也和姐姐一样。从我上大学以后,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几乎都快忘记了,他所听到的声音和茜的非常相似。良也就这么站着,几乎不能动弹。当时自己的迷惑、虽然母亲生病了,但自己几乎是从她面前逃跑的,对于自己这种行为的懊悔,背负了三十年的包袱一下子全部压了下来。
“在最重要的时刻,我几乎自顾不暇,后来一直想找她,但是都没有找到。”他带着几分辩解的语气。
发现母亲患上癌症的时候,自己所不得不选择的道路,并不是在母亲和茜之间做选择,而是在发誓共度此生的爱情,与继续留在单位里的度过安全的人生之间的选择。与茜有几分相似的知枝,脸上的神情象一面镜子,映照出当时自己的模样。
良也说:“茜还恨我吗?”他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话来,他的语气,显然还是很在意。虽然这么说,但在这样的时候,说任何话都象是在辩解。
知枝似乎想让他忐忑不安的心安定下来,说:“堂姐对你非常感激。她说,只有关先生你最关心她。她说,是为了我,才辞掉公司的工作的。”她好象在回忆着堂姐的话。
看着知枝的脸,任何客套话都再也说不出口了。良也不由得横下心,决定往前迈一步:“我想详细了解一下茜的情况。有很多事情我都想知道。当然也有我自己的问题。不知道她是不是愿意见我。她结婚了吗?”
面对他的问题,知枝慢慢地抬起了头:“没有,她还是一个人。不过,她现在不在日本。”她说完,良也便问道:“在哪里?”看到他焦急的神态,知枝说道:“她去印度尼西亚的巴厘岛了。在那里,她一边织蜡染的布,一边教孩子们日语。这十年,她都是这么度过的。好象还在收集民间故事。”说完,她便仔细地打量着良也的脸。良也使劲地盯着对方看,她的眼睛、嘴角等地方,都让良也想起了茜的面容。
知枝有些不解,她又抬起脸,用非常清楚的口气说道:“关先生,我也有很多事情想请教你。从堂姐那里,我也有很多没理解的事情。尤其是到最近,我更有这种感觉。”她说的话好象谜语似的。
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请她在自己前面的位子上坐下。幸好馆里没有一个参观的人。“茜在某一天,突然从我面前消失了。”良也被知枝的话所触动,陷入了自己的回想中,开始了讲述。窗外是秋天的安云野,上午的阳光给白桦树染上了一层光辉,树叶轻轻地摇曳着。
“真的是这样吗?”知枝的声音变小了,“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那么相爱,却没有结婚呢?那是我读高中二年级时的事情。她对我说,‘我逃跑了’。对不起,我们才初次见面,我可能太直率了。”她有一些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告诉他说,“我有堂姐写的笔记。”
良也想,知枝如果读过那本笔记,就可能理解了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堂姐,那没有被自己所理解的内心深处的想法。但是,如果不知道知枝为什么会有这本笔记的话,自己就没法开口说“能把笔记给我看一下吗”。
知枝正想开口说话的时候,有一辆大巴停在了门口,入口处来了很多人。良也急急忙忙地说道:“我还会在松本车站附近的宾馆里住几天。我要沿着徘人杉田久女和上田五千石的足迹去采访,所以白天多数时候都要出门。我们再另外约时间和地点吧。我早上起得比较晚,如果你提前告诉我的话,我就起来等你。”
对于良也急匆匆的说话方式,知枝的表情显得有些奇怪,她看着良也,说道:“明天是馆里休息,如果方便的话,打扰片刻如何?”
知枝想帮他叫车,良也一边谢绝,一边往外走:“请告诉我到最近的美术馆怎么走。天气很好,我走路去就可以了。”他想一个人走一走,顺便好好想一想。
现在总算有茜的确切消息了。良也觉得一切都很偶然,先是把策划《弄潮的旅人》的事情告诉了小室谷,然后,他告诉自己“去看一看安云野的万绿美术馆吧”,当然他也不知道茜的堂妹在这里负责。
仔细想想,知枝的父亲很讨厌军人的事情,好象是她要告诉良也关于茜的消息的远因。但是,为何知枝要在安云野开一家名叫万绿的美术馆呢?良也想起茜非常喜爱安云野的风光。这样一想,从她失踪之后,自己好象一次都没有认真地寻找过她,就这么结了婚,建立了家庭,自己又想做点总结性的工作,所以策划了《现代人俳句全集》,还在暗中收集《弄潮的旅人》的资料。对于自己,他象看待旁观者一样,这么回想着。
良也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被黑暗的事情缠绕着的男人的影子。就象自己从东京玉川学园前面的山丘上所看见的情景一样,良也好象看见了一个求道者的背影。这个男人走路不缓不急,与这个求道者从容的背影相比,良也好象受到了严厉的批评。
秋色渐浓,落叶松林变成了黄色,在无风的日子里,能听到小溪流般的声音,叶子轻轻地掉落。现在,栎树和白桦树宽大的叶子正在飞舞。
良也和茜谈恋爱的时候,每个周末都去长野市郊外的树林里散步。在这里,他们可以避开众人的目光热吻,在树林中,他们不知道一起吃过多少次茜亲手做的便当。在树林中,他们惊讶地发现,长出了红色的小果实,一周之前,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丛丛蘑菇,把两人吓了一跳。螳螂和飞蝗都在这里交尾,准备过冬的花栗鼠颤动着枝头,似乎给了他们一些暗示。
良也想,既然茜那么喜欢这里,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来到安云野找她呢?他一边走着,心里非常后悔。当然,良也记得,茜好象也说过“不要来找我”这样的话。但是,这样真的好吗?两个人的心情是不是不太一样呢?
即使这么想,根据良也的经验,茜并不是这么难以理解、或是有着古怪的性格和偏执的气质。他还是想了解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了解了,就应该能知道她为什么从自己面前消失了,良也暗暗想到。
即便如此,在京都的20年里,茜是怎样生活的呢?在此期间,她的堂妹知枝已经从中学毕业,读完了大学,再经过一些年月之后,现在成了安云野美术馆里年轻的女主人。
知枝说过“她在印度尼西亚教日语”,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是不是已经获得了回到京都教书的资格呢?凭她的素质,当然应该进大学的,但母亲过早地去世,父亲生病又拖累了她,这些都打乱了她的生活。回到京都后的茜,如果能挽回浪费在为父亲看病上的青春的话,至少能缓解一点良也内心的不安。
良也那天去拜访了知枝告诉他的收藏古旧玻璃制品的博物馆,还有收藏时尚画的美术馆,但几乎不记得那里展示了一些什么了。他的脑海里只残留着这样的记忆,自己沿着落叶飞舞的林荫道一边散步,一边看到茜的容颜时隐时现。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知枝来拜访他了。“对不起,我刚喝了一点咖啡,所以晚到了一会”,知枝一边说,一边拿出了灰色的大学里的笔记本,把复印过的没有任何装饰的一些纸张,放在了咖啡厅的桌上。笔记有些凌乱,正是他记忆中秀气的茜的笔记,充满了每一页。
“你很忙,可能没有时间全部看完一遍,所以我复印了一下。这原本是我保存着的东西”。知枝看着良也,她的眼神里完全是一副容许的样子。她接着说:“这是堂姐去国外的时候,放在我这里的。是根据堂姐的话整理的”。知枝又说:“啊,我们一直都称呼她‘茜’,这样行吗?”她说话的语气,好象一定要征得良也的同意似的。良也打断她说:“当然可以,我可能也这么称呼她。”
知枝点点头,说:“从茜那天的话里,我觉得她好象同意给关先生看,于是我自作主张,复印了一下,请你看看吧”,她又低下了头。
良也留意到这句话里,暗含着不要让别人看的意思,他便答应说:“我知道了。如果有必要引用其中的话什么的,我一定征得你的同意”。接着又说:“你今天所说的外国,是指的印度尼西亚吗?不好意思,我们记者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盘根问底。她是因为工作的原因,还是因为有人极力劝说,有什么具体的理由吗,是不是长期呆在那边啊?”他再次问到。
知枝心不在蔫地摇了摇头,“最开始,她本来想去中国内地的金沙江。她想和住在那里的藏族,讨论日本的《竹取物语》的故事,说不管如何,都想去一趟。”听到这些话,良也想起,在会中文的女大学生的毕业论文中,有人指出过中国也有《竹取物语》的故事。当时,确实震动了日本文学界。这确实是发生在中日恢复邦交前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