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确认，这家店应该在产生更多赤字前关闭。还在犹豫什么时候开口说时，山中就去了日本。现在虽说委托给自己了，也不能在人家不在时闭店。在他得到亲属会议的结果前自己都只能这样了。这样下结论时，又进来两对中年男女。接着又进来四个年轻的男客人，感觉不像是上班族。今天客人混杂出现真是很少见啊，这么想着，不由得觉得有点高兴。忠一郎离开窗边转到靠近厨房的小桌子那。格林尼治村附近奇怪的年轻人很多，所以像塔之泽那样的中年人不会接近那里，忠一郎认为这种情况比较好。
塔之泽回来，抢先设立美国法人的计划被中止了。说是改为和几家大公司一起，步调一致地取得贸易实绩。
“那样的话，没有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啊。生丝、食品什么的，有专门的销售人员就足够了。”塔之泽很不满。
“出口种类不能再增加吗？轻工业品的话，日本应该很擅长。”这么问了后，塔之泽用惊讶的眼光重新看了一遍忠一郎。“同样是纤维制品，有衬衫、罩衫等劳动力很便宜的产品，还有盘子、小碗等厨房用品，以及凉鞋、草鞋等东西。”忠一郎举例说明后，塔之泽用很轻蔑的目光看着部下。好一会儿，才以发泄似的口吻说到：“我讨厌那种小商人似的产品销售。香皂、牙刷、药丸，这些都是从前小贩在大陆卖的。”
尽管这样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塔之泽就拿着产品目录，到百货商店、大型专卖店去推销杂货、衬衫、内衣等产品。这样一来，六点左右去辛巴达吃晚饭的约定，不能实现的日子就多了。那种日子的第二天去辛巴达的话，古莱特就会全身动作都充满了愉快的感觉那样迎接忠一郎。
山中会每周一次联系古莱特。伯父的遗孀又有了完全不认识的亲戚，继承问题难以进行；忠一郎介绍的房义次是个有能力值得信赖的律师；关于这点代我向关表示感谢……忠一郎由古莱特口中得知这些联络。
到了12月了。从道旁通风口出来的暖气的热气形成的白雾缭绕不散。
到中旬时，塔之泽变得慌张起来。为了扩大几个集中的贸易，想要直接联系制造业者，所以二十四日时说第二天要回国。从圣诞节到年末，谈判会变少，这个理由也提出来了。实际上忠一郎推测他是想在日本过正月，直接这么说的话反而会很高兴送他回国的。忠一郎内心这么想着。
忠一郎对怎么过年末和正月很难决定。想要再来一次美国国内旅游，但扔下古莱特一个人也不行，两个人一起去也不行，不知道怎么办好，就一直拖着。
圣诞结束的那个周六，古莱特邀请他说：“明天休业，来我住的地方吧。你没有别的安排吧？”忠一郎不由得吃了一惊。感觉既高兴又不知所措。这期间几乎每天，傍晚时到店里，吃了饭后变身为顾问进入厨房，慰问厨师，说些需要注意的事。但做这些事渐渐变得吃不消了。他的心中产生了不能以监督的眼光来看古莱特的感情。他拿去了从母亲那里要来的、很久以前就想送给山中夫妇的九谷香炉以及几种香，还有给古莱特的镶嵌螺钿的梳子。
门铃响过后，看起来和平时不一样的古莱特出来了。她外穿乔其纱样的轻薄短外套，里穿红色的长礼服，头发批散着。不化妆的她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年轻。
“很准时啊。还得需要十分钟准备，你先到客厅等一会儿吧。你是喝香槟还是红酒？”她边干活边问。
“还是香槟吧。平时不怎么喝酒，难得赶上圣诞。”他也习惯了她直率地问话方法。
客厅里，除了日文版的世界文学全集外，就只有各种杂志随意地放着。墙上挂着从没看过的想象画。画里，一个长着大大翅膀的天使跪在高高的岩石山顶，眺望着远处正在过浮桥的人们。整体的色调都笼罩在夕阳似的红色之中。
忠一郎出了客厅，朝着发出整理东西的声音的房间走去，并问道：“客厅里夕阳下的天使那幅画是谁画的？很有气氛啊。”
“啊，那是立陶宛的画家乔里略尼斯画的。当然，这个只是印刷品，但还不错吧？”她边忙活着边回答。餐厅里已经摆了两人份的餐具，银色的烛台上插着三、四根蜡烛。
“啊，请帮我把桌子上的蜡烛点着，火柴在这里。”古莱特这么告诉忠一郎后，忠一郎走进厨房。锅里的水刚烧开，切成丝的面包装在盘子里。
“等会吃干酪火锅，”她说明着。从她手里接过火柴，他返回餐厅，把树一样的烛台上插着的蜡烛一根根点着。
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掀开窗帘一看，竟然纷纷扬扬开始下起了雪。这时觉得，闪烁的烛光，就好像是在洞穴似的冬日的纽约点燃的生命火焰。
“久等了。对不起。你能帮我打开这个么？”古莱特指着旁边放着的香槟酒说道。杯里倒满酒后，古莱特把它举到眼睛的高度，说：“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忠一郎回应说：“迟到的圣诞快乐，送给古莱特夫人。”
古莱特站起来关掉灯，在烛光的照射下点燃了香槟。他一边说着不得要领的话，一边心里可惜着：不管怎么慢慢地吃，这顿饭都要结束了。当提到乔里略尼斯的画时，她忽然想起，乔里略尼斯还是一个著名的作曲家，开灯想找他的唱片给忠一郎听。可是很遗憾，没有找到。忠一郎思考日本有什么样的音乐时，想起了浦边晶子。没听她说过有关日本作曲家的话。两个人一起去城岛时，说到过“城岛的雨”这首歌，但是并没有谈到是谁作的曲。她已经成为仅存于遥远过去的人了。
喝咖啡时，忠一郎把带来的礼品放到桌子上，解释说“这是从日本送来的，所以没有赶上圣诞节。”同时指着稍稍大点的包裹说“这是给你们两个人的”，指着小点的包裹说“这是给你的”。打开包裹，古莱特立刻发出惊喜的声音。虽然是镶嵌贝壳的普通螺钿，但在烛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却很神秘。
古莱特想立刻带到头上去，可是却怎么也弄不好。忠一郎就站起身，拿过梳子，想把螺钿插在她头发偏左的地方，这时她却把身体靠向了他。
两个人的动作停止了，忠一郎紧紧地抱住古莱特的肩膀，随后放松力道，看着她的眼睛，嘴唇贴了上去。
梳子掉到了绒毯上。
“到这里来。”古莱特轻声说着。忠一郎一手被她拉着，一边弯下腰捡起了梳子。他脑海中迅速闪过了在日本的山中，可是并没有抵抗。
强烈的索求中，两个人很快达到高潮，并且稍后又几度开始反复纠缠，直至精疲力尽。忠一郎全身都像被泡沫一样柔软的东西包围着，困得很想睡觉，可是内心深处还有一些意识，睁着眼睛盯着在屋檐下挂着的长明灯的光亮中浮现的天花板。背叛了信任自己的山中，这种想法，在迷雾中时而闪现，像针一样刺痛。想着又背叛了山中，自问“又”是怎么回事时，感到头特别的疼。勃固山中、密林，这些词，像中毒的蝴蝶那样乱飞。靠在他肩上打盹的古莱特动了动身体。他换成和她面对面的姿势，右手抱着她的肩膀。古莱特睁开眼睛，“啊，是你啊”，说着又把身体靠过来。与纤细的腰肢相比，她的胸部很大。忠一郎换到直接面对古莱特脸部的位置。她抬起左手轻轻地伸到忠一郎的额头处，把他垂下来的头发拨上去，说了这么一句让人难以理解的话“你不必担心，这是公认的事。”“这是怎么回事？”忠一郎看着她的眼睛问道。古莱特突然转开视线，看着天花板开始说道：“知道他要去日本很长时间，我就跟他说要和他一起去。可他却说，一码事是一码事，而且这边也不能马上闭店。”山中说“你性格直率，想问题很直接，日本人很难理解。另外，不是谈判情况不好，而且不想看你受伤害。”
山中那么说着，又反复说“这里有关君在不是很好吗？”古莱特好像生气地喊出“那个人可是个年轻男子啊，要是我的命运因此改变了怎么办？”。说到这，古莱特拼命地左右晃头。那可能是因为她不想想起那时夫妻间的对话，也可能是想尽力消除记忆中山中接受古莱特说法时流露出的过度悲哀的冷淡目光。“对不起，跟你说这些，请不要讨厌我。”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哭道。
忠一郎否定古莱特的话，无力地说道：“不对的是我。谢谢你能坦率地跟我说这些。”胸前湿透了，知道她还在哭，但那不是抽抽搭搭的，也不是呜咽，感觉仅仅是没有原因的流眼泪。然而，考虑下来，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说完那些话后，想起当时山中当着古莱特的面巴她托付给自己，“我不在时古莱特就拜托你了，有什么事帮她参谋一下吧”。现在想来，当时她站在山中旁，脸上是带着可怜的表情看着他的。那就是所谓的“公认”吧。
还没得出结论，忠一郎就睡着了。当察觉到古莱特转动身体而睁开眼睛时，忠一郎发现自己还想抱她。这种想法让他吃了一惊。他轻轻摇晃古莱特，问道：“起来洗个澡吧。”“好啊”，说着她精神焕发地起身，光着身子走进浴室，很快就传出了大大的水流声音。这处房子是在一栋叫做“casteiron建筑”的旧建筑的一角，因为是寒冷地方的建筑，所以整个地区都有暖气、热水，很完善。忠一郎爬起床，从窗帘的缝隙向外看。水蒸气变成露珠沾在玻璃上，用窗帘擦拭过后，看到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路上、附近低矮建筑的房顶都变白了。今晚只能呆在这里了，这么一想，忠一郎反转身走进了浴室。
第二天，忠一郎临近中午都没有起身，在舒服的深度疲劳中睡着。从战场回来以后还没有过这样的情况。连梦都没做。可能因为那天是年末的周日，又赶上下大雪车不能跑，街上很静。这种寂静轻柔地包围着两个人，使他觉得很幸福。忠一郎就那样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竟然没有觉得后悔或是迷惑。
古莱特是稍早一些起来的，厨房里发出很小的声音，之后传来平底锅里炸锅的声音，空气中飘浮着烤面包的香味。
忠一郎知道她是不想吵醒他，就大声地说“早上好！”
“啊，起来了啊”，在古莱特的问候中，他猛然打开卧室的窗帘。雪下得还是很大，可是天空却不知为何变亮了。
慢慢地吃完早饭兼午饭，雪就像下时那样悄无声息地停了。
古莱特说：“就快过年了，我想让你一直住在这。日本正月时不是休息吗？”
“谢谢，可是那不会给你添麻烦吗？”对于这个问题，古莱特用充满诱惑的目光看着他回答道：“不方便的时候，我会说的，你就呆到那个时候吧。”
“问题是让你呆在哪，我觉得你会不喜欢那个人的房间。”
忠一郎什么也没说，到此时才想起来自己没有任何资格。模糊地说出这种感觉后，古莱特的两眼突然充满了泪水，这吓了忠一郎一跳。思考着是哪句话让她伤心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坐立不安的。用手绢捂着眼睛低着头的古莱特，总算是抬起头，说“他不会回来了”，之后又捂住了眼睛。
“为什么？”“怎么会？”忠一郎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出话来。“他不是清楚地说出来的。我第一次在辛巴达看到你时，就直觉你将会又一次改变我的命运。那天晚上，和他回到这里后，我直接把我的印象说出来。并不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的意思。我这么说之后，他对我说：‘你知道小关现在的身份是什么吗？他是一个还不到三十岁正努力工作的商人。父亲好像是个很厉害的官员。他不会对辛巴达有兴趣的。虽说他给辛巴达提了意见。’”
说到那，她不说了。资产家伯父的讣告是那之后过了大半年收到的。那期间，山中和忠一郎每天都见面。而和古莱特，除夏季的汽车旅行外，每月能见一、二次面。
山中寻求应该怎么经营辛巴达的意见，并请求他做报告书的事现在看来也是在考验他。
触发他考虑委托这个年轻男人接替自己是好是坏的，是古莱特说的“这个人会再一次改变我的命运”呢，或者是，在那之前回日本呢，如果没有这样的问题意识，这就是不能理解的事。
山中很看重古莱特这点是毋庸置疑的。这从一起开车旅行等时候，田中偶尔看着坐在旁边的古莱特的眼神中表现出来。有时他的眼睛里会闪过看着女儿的父亲似的光芒。把他们的对话前后核对计算下来，山中早就超过60岁了，和古莱特差了三十岁左右。
那时，忠一郎认为，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从男女关系中脱离出来。有的人反而会执着于性关系而晚节不保。
回想起很多两个人在一起的情景，还是不知道山中为什么会流露出把古莱特交给忠一郎照顾的举止。或许是山中感觉到自己离死期不远了吧。
忠一郎过去听说过很多次，应召去打仗的年轻丈夫留言，让弟弟什么的“照顾”自己妻子的事。那个时候，“照顾”不就是妻子和弟弟相爱了也没关系的意思吗？其实，年轻的男女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话，不知不觉相爱了是很自然的发展吧。日常性说的就是这个。
考虑到这，忠一郎想起战争中父亲在门司时给自己找爱人的事。在那个时代父亲的想法中，有和应征奔赴战场的士兵相似的东西。让南征的儿子尝尝女人滋味的做法应该就是在这种氛围中产生的。忠一郎从山中和古莱特的众多对话中，推测他就是起到代替被纳粹逮捕而不能来纽约会合的古莱特的父亲的作用。
处于那种关系的他不再回来了，为什么古莱特会这么断言呢？考虑到感情他没有追问，不过，忠一郎还是很担心。
过了一会儿，她又感慨万千地说：“我第一次在店里见到你后大约一个月左右，他说，人肯定都有不得不完成的使命啊。他平常从不说这些感悟似的话，，所以我就问他“你怎么了。”问过后，知道了他正考虑以前从没考虑过的事。”
仔细问古莱特，山中并没有说过再也不回美国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并且必须实现它，这只是他以感怀似的口吻说的话。
那就意味着山中要照顾伯父的年幼继承者，这样一来，忠一郎反而对在故莱特身边照顾她的事更不确定了。忠一郎这么理解着。
然而，如果古莱特说出她很了解一起生活过的自己，他还不能反驳。
忠一郎内心觉得，古莱特那么确信的原因应该还有什么。但眼前，为了填补辛巴达的亏损，山中必须先把从伯父遗产中分到的资金送回来后，再等待他本人到底回不回来。
忠一郎心里一方面希望山中不要回来，另一方面又希望他回来，自己还变回以前那个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商社职员。没有比期待更折磨人的事了。心情就像是被派到前线却不希望战争开始的士兵一样。他不回来的话，忠一郎就不需要按指示行动，而是必须要自己负责任，在商场上征战。
无论怎样辛巴达怎么发展下去必须作出决定。正月期间要做的事也很多。先要去事务所，必须看一下自己住在古莱特家期间，从日本有无邮件送达，收到什么样的电报。日本人是一直工作到12月31日的。
几天后，确认地铁已经像平常那样运行后，他去了事务所。古莱特把山中穿的，雪地用带里儿的靴子借给了他。有点挤脚，没穿过长靴的忠一郎，穿着这么精致的靴子还是头一次。
“走好，注意安全，别滑倒啦！”古莱特站在电梯前挥着手说。
地铁只有入口处有点儿潮。在去往时代广场的站台上的长椅上坐下后，又开始思考今后要怎么做。按山中的“期待”去做的话，就会被大家认为是背叛了他，早晚会被在商社中以保守著称的这家公司辞退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