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放弃清晰可见的成功路线,成为要倒闭的饭店的经营者,这种做法按战败后日本人的判断看来是邪魔歪道,是会被责难的。忠一郎反问道“你有反叛这种看法的勇气吗?”
并不能说自己很有自信。有的只是对古莱特的感情。深入交往后觉得古莱特是个可爱的女性。她相当自我,并总是按自己的直觉来断定一件事,没什么算计心,即使被嘲笑了也不会不高兴。和与浦边晶子在一起时不同,忠一郎认为按这样能生活下去。问题是,怎么辞去公司的工作。
在呈现浓烈败象的缅甸战线上,他的中队里消失了几名士兵的身影。大家注意到了这点,但都没有说出来。在锡丹河畔的村庄里定居的军曹是个逃兵,但他很有勇气。当然,自己现在想做的事不是逃走,而是挑战。
忠一郎已经把照顾古莱特和自立当成一件事来考虑了。研究了几个办法后,忠一郎后悔自己只是一介商社职员,力量薄弱。
他坐在车站的长椅上一个又一个考虑着那些事。此时,一个穿着脏兮兮牛仔裤,大冬天却只穿一件衬衫,胡子乱蓬蓬的白人,拄着丁字拐走过来,朝他伸出了手。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平时睡在地铁站里的流浪汉。
山中告诉忠一郎,在街上走时要常常在胸前口袋里放一些小额纸币。当遇到持枪的人命令你举起手来时,犯人会从口袋里掏走那些纸币。然而现在,不是担心对方有枪。绝对不要和乞丐扯上关系,这是山中的第二个忠告。
忠一郎看向别处,装作没看到的样子。然而当对方问他“你是中国人吗?”时,他稀里糊涂地就回答说:“不,我是日本人。”乞丐的态度马上就变了,“什么呀,净干蠢事,从日本人那里根本就要不来钱。”说着转过身去。一瞬间,就像悬在空中的丁字拐马上就要打到自己那样,忠一郎迅速地摆好了招架的姿势。稍后,又想,那个人也许是在和日本的战斗中受伤而不能工作的。即使这么想,忠一郎也觉得深深地受到了伤害。
看着男乞丐敲打着丁字拐愤然离去的背影,忠一郎在无法捕捉的失败感中想起了“废兵”这个词。第一次听说是在小时候,忠一郎并不是要探讨语言的差别化影响,而是理解了已经不再起作用的军队的事情。
乞丐的背影表现出一个在战争中受伤且不能工作的男子的凄惨状况。忠一郎屈服于了这种惨状。他忽然又想到,即使外表没有受伤,但因为战争而不能适应社会的人不都是“废兵”吗?自己不也差点成为“废兵”了吗?
没有成为废兵而是回国,并且重新进入大学,之后来到纽约,迷茫于将来怎么生活下去。现在,正因为很迷茫,所以觉得自己就处于体内生成失败感的过程中。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在涨潮的锡丹河里,战友随着从上游下来的垃圾、木材一起被冲走,他张开手,大声挣扎求救着。而自己却眼睁睁看着战友死去。
古莱特心中也存在只有自己一个人逃出来的辛酸,这成为了她烦恼的病因。“那时,要是拼命拉住父母的手逃跑的话,大家就都不会被纳粹杀害了。”她哭着说道。忠一郎听了她的心声,觉得她不能是一个愿意见死不救的人。“我也是辜负战友活下来的。”忠一郎也这么回答道。
隔了好久去事务所,发现塔之泽发来了一封航空信。忠一郎觉得来看一下真好,放下了心。那封信是打字机打出来的,写着——回到东京后发现有了很大的变动。还是我的感觉正确。你也知道,我们公司被联合军命令解体了,但我们公司原本就是名门财阀办的综合商社。所以我们公司现在有再度统一的可能。
忠一郎眼睛不自觉地开始迅速移动,急忙赶下看。
——结果就变成,美国分公司要在日本成立新的综合商社后开业了。可是,得到机关审批的出差地许可也不能白费。其它公司肯定会趁机设定商权。所以就想要劳累你,希望你在新公司成立并且方针未确定前作为留守派遣人员留下那里。我大概在夏季返回纽约,那期间会给你追加任务的。-----这么写着。
看了塔之泽常务的信,他突然觉得正中下怀。这样一来就能暂时一个人呆在这里。这段期间就努力地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
首先写信给山中,告诉他辛巴达应该关门了。另外为了清算,要求他在遗产继承问题得出结论后立刻把所需资金送来。到有回信为止会花很多时间,所以他制定了计划:那期间听听她的希望再决定今后干什么样的工作好。
古莱特根据以前的经历考虑,还是选择了小型且菜谱简单的饮食店。可能是因为少女时代不得不和父母分开,亡命天涯,吃了不少苦,她没有阻碍合理经营的远大志向,也没有追求虚荣的想法。
忠一郎把塔之泽的信放进口袋,走出了事务所。
在时代广场正要换车时,他想起了什么,走到了地上。现在不是观光和购物的季节,所以他想看一下雪还未化的盛大广场的感觉。
说到纽约的商业街就会提到时代广场时的盛况,可以通过剧院搬迁等看出来。据说现在没有赶上战后的复兴,就像证明传言那样,街上很静。然而我明白,这一天竟然有只能称之为“寂静的活力”的气氛。
为什么会这样呢?向远处看去,原来那天掌握主导权的,是平时很少上街的当地居民。恢复精力的孩子们知道这里是他们自己的广场,脸上带着这里是我的地方的表情来回跑着。正看的时候,孩子们一点点聚集到一家店里。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忠一郎靠近一看,那里是一家面包店兼饭店。
那里不仅有白面包、法式面包、以及叫贝格鲁的东西,还做三明治、热狗什么的卖。
问了问那些孩子,他们说,那家店冬天时到了傍晚4点商品就会降价。为了等到那个时候买面包,他们就在街边闲谈或是玩耍,时间一到就聚集到那家店去。
忠一郎很感兴趣,想着今晚简单地吃点也行,就买了那家店做的三明治和贝格鲁,几年前下大雪时,干线道路被封锁,供给停止,他听说没有存粮的家庭很恐慌。据预报,还会下雪。
回到古莱特等待着的家,忠一郎给她读了塔之泽常务从日本写来的信。知道暂时就他们两个人呆在纽约,她叹了口气,说“要说我们俩,还真是很走运啊。”那之后突然又兴奋起来,“我们要高兴地度过神赐予我们的假期,我马上去做煎蛋卷”,说着站起身。忠一郎走进被他当作临时书房来用的客厅,开始考虑,关闭辛巴达后,找一个小店面,开一个三明治专门店会怎么样。在这个国家吃过很多种三明治,面包不能用很快就干瘪变形的,而要使用无论何时都很湿润的;增加面包间夹的火腿、蔬菜等的种类;还有面包和夹的东西间抹什么酱,这些都是发挥独特性的关键。
渐渐用惯后,觉得客厅也不只是提起精神接待客人的地方,也有了温暖的感觉。不知道那是因为乔里略尼斯的画,还是因为随意摆放的杂志类等酝酿出的气氛,现在,忠一郎认为,古莱特性格上对人种、皮肤颜色、年龄、贫富程度没有歧视。
她说,好的红酒已经没了,然后打开厨房的各个门。随后“有了,有了,就这个吧,”他自言自语道。“今晚为了庆祝喝点吧,你帮我把这个打开”。说着,拿过标签已经变成茶色的瓶子。山中结婚后的三、四年,喝酒是海量,但不久得了糖尿病,由于年龄和生病的原因免除了兵役,酒也戒了。
古莱特解释说,现在拿出来的是那之后收藏起来的。接下来,她的声音稍稍降下来,“所以,那种事也已经有十年什么也没发生了。那个人,对那件事总觉得有点自卑。男人就是这样的吗?”她半自白地说道。忠一郎觉得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听了那些话,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失去性能力的贵族查泰莱,他的妻子康斯坦斯多次体验恋爱后,和守林人麦拉兹结合在一起。这个梗概他到现在还仍然记得。这是他从战场上回来后读的第一本原著。
忠一郎进入商社的第二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经审查被认为是色情文学,从而被禁止翻译出版。那个审查经过,是司法相关人员对文学艺术的不理解,是落后于时代的直观教材。那次事件已然成为年轻的商社职员间的谈资。
按古莱特的说法,忠一郎不由得想起了围绕当时男女爱情和肉体关系的议论,觉得山中流露出“若是小关的话,行啊”的态度的背景就要隐约浮现。用语言表述,就是自己现在犯的罪,只要不被发现就是被允许的。
就因为这,两个人在一起时,就猛烈的互相索求。她经常发出很大的声音,那之后又试着刺激忠一郎,那样爱抚他。从古莱特动作可以看到,为了使不能勃起的山中兴奋起来,两个人一起努力了很长时间。同时,那种想法使忠一郎陷入了即可悲又自豪的复杂境地。
做了三个小时后,两人终于累了,边一起看着天花板,边小声地交谈着。
窗帘对面不知为何又亮了,那是因为月光照在过完年后又下过的一场雪上吧。
忠一郎想起在仰光跟战友借来看的袖珍本书中有歌颂下列情景的诗句:挖去一部分深处的雪,清冷的月光照在上面,像受了什么伤似的产生影子。在南方战场上看到以雪为题材的作品,所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种光亮使我响起了白夜。”
说着古莱特转向忠一郎的方向,“五月中旬开始的两个多月,立陶宛会变成白夜。只是那不是夜晚不来。而是傍晚的黄昏状态一直持续。它被叫做“无常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