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年,已经两百年没有喷过火的云仙普贤山喷起火来,那势头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息。一月份,以美军为主体,展开了对伊拉克的攻击。围绕这场波斯湾沿岸的战争,全世界不断爆发反战运动。就在这时,日本国内举行了皇太子的立太子仪式,而普贤山呢,则继续喷着火光。
灰尘也落到了云仙的温泉街,并积聚起来。于是观光旅客不再来到这里,人们的生活变得异常困苦。
良也作为社会部的老记者,为了连载策划的采访,出差来到了九州。当国际之间的纷争发展为战争的同时,日本整个国家在庆祝立太子的仪式,而与此同时,人们正在饱受自然灾害带来的苦难。这次的连载就是要捕捉住这些国民的身影,向世人发问:和平的日常生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在云仙,良也看到了这样一种身影。那里的人们每天都要忍受不停降落下来的灰尘,但在心中仍然坚信,总有一天,明亮的、空气干净的日子还会回来的。他们就是这样过着一个又一个日子。在这些人的心里,他们都倚赖着日常性,这种感情近乎一种信仰。而日常性就是和平吗?这正是这次连载的主题。也可以说,它是联系普贤山的喷火与海湾战争的纽带。而在它们的背后,苏联体制的灭亡、东西冷战的消除以及泡沫经济的崩溃,良也他们对这样一个发生大规模变革的时代的一种思索,也蕴含在了这个主题里。
良也认为,要沉下心来去面对时代,必须搞清楚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或者至少是比较近来的历史。战争这类事情在日本战败后的第二年就开始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充分调查清楚这些情况。如果只是庆幸自己是战争结束后才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么作为一名记者的批判精神就要丧失殆尽了。良也一直是这么思考的。
在这样的思考中,良也想到了去九州的大学采访原口俊雄。原口俊雄当时已经是名誉教授了,教美国文学。
良也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是在原口俊雄和菅野春雄去了美国那个时候。他们去美国是为了出版一本写真集的日语版本,而那些照顾的主人公,只是因为他们有着日本的血统,就在太平洋战争期间被关进了收容所。原口俊雄在纽约留学的时候,加入了美国国籍的他,曾为了难以用英语进行交涉的日裔,充当了他们与美国当局之间的口译人员。
有几个日本人,他们有的是园林工人,有的从事农业,说过他们曾经受到充当口译的原口俊雄的关照,于是良也开始寻找他的行踪。结果发现,在战争结束后,原口俊雄又重新加入日本国籍,在离老家不远的福冈做了大学的美国文学教授。于是良也找到了他。
在良也看来,原口俊雄给他的印象是一位非常安静的学者,能够让人联想到动物中的长颈鹿。不过用菅野春雄的话来说,“看过了所有世道的人的阴暗面”正藏在这种脸的背后。
几年之后,良也了解到原口俊雄是博多的一个酒馆老板的次男,加入过美国国籍,战争期间的某个时期,曾被关押在位于印度的日本士兵战俘收容所,而后来这次是充当美国方面的口译人员。当良也了解到这一切的时候,才想到了菅原春雄说过的那句话。原口俊雄在第一次采访中,对自己的这些过去只字未提。
那次采访的主题是在美国的日裔的生活,以及由于日本军队发起的珍珠港事件而发生了何种变化。如果说是因为与主题没什么关系,原口俊雄才没有说到自己的过去,这也并非说不过去。不过良也能够感觉到,原口俊雄的身上遗留了某种不释怀,正也是他为什么隐瞒了自己过去的经历。
这个话题暂且不提,良也这次正好要到云仙去采访,所以打算见一见原口俊雄,问问他在日常性受到威胁时,美国社会的反应与日本有何不同。在此基础上,如果原口教授不拒绝的话,良也还想询问一些他观察到的事实,例如日本军队的俘虏是如何受到天皇万世一系思想的影响的,而为此他们又花了多大的力气去恢复日常性,等等。
从20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良也的头脑里就开始勾勒出了《听吧,这大海的声音!》的个人版本,以及《潮骚旅人》。而这本《听吧,这大海的声音!》的个人版本中出场的人物,并不都是那些梦想着艺术家的牺牲者——他们无奈地去参加战争,梦想着日常性和自由,最后丢掉了性命。
这其中还包含了某些英灵,他们坚信万世一系的天皇制度,为了灿烂的大和民族神话的大义,英勇献身。还有一些青年,他们憧憬着穿上军装后的飒爽英姿,成为爱国教育的棋子,自己选择了职业军人的道路,舍弃日常性,让父母兄弟为之叹息不已。这些青年,由于他们的浅薄,获得了“牺牲者”的资格。
良也之所以要采取这样一种编辑策略,是因为他通过茜了解到,原陆军上校叶中长蔵身上有着一种无法言明的抗议情绪。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向谁去抗议,或者向什么去抗议,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去抗议的资格。叶中长蔵唯一清醒认识到的,可能就是他自己的不幸,并且为此犯下了罪孽,而这造成了妻子的病死,和独生女儿茜在青春年代的无依无靠。
良也现在还不知道茜的消息。
良也被指定在原口俊雄家里进行采访。当他在客厅与原口俊雄面对面时,立刻开始了提问:“我听说战争刚开始的时候,老师您正好在波斯顿。我想问一下,您在听到珍珠湾事件的报道时,是什么一种印象?”
良也又附带解释道:“今年是开战五十年,我们考虑在十二月八日出几个特刊,当然离现在还有些时候。”接着,“还有一点跟这个有关,我在云仙采访时,发现当地的人们都相信会回归到日常生活,对此坚信不疑。所以我感觉,在发生事故或事件时,美国人和日本人的反应有点不一样。”良也做了这样的解释和提问后,又做了一个结束语:“我想知道老师您的感想、判断等,这些是别人体会不到的。”
“哎呀,当时我还以为要完了。美国和日本之间,有着不可估量的国力差距。如果说美国方面出现了漏洞,那也是因为日本的判定太不合乎常理了。我跑到导师家里,说我想逃亡。我采取的行动,跟从纳粹德国逃出来的人是一样的。要不是我导师,好像是叫马克思?霍桑,要是没有他的推荐,我可能已经被送上回国的船、被遣送回日本了。”
原口俊雄继续说道:“不过我并不是要抛弃日本,只是希望它能变成一个不被法西斯统治的国家。”原口冷静下来,丝毫没表露出感情的起伏。良也下定决心,试探性地问:“我听说,老师您确实有两年在印度,是站在取缔日本俘虏的立场上。”
原口俊雄点了点头,“不,那是征兵的一种。我获得了美国国籍,所以理所当然地就有了兵役的义务。于是我自己申请了军队的口译任务。”他看起来非常平静。“我能问一下当时的情况吗?”良也终于能够不拘礼节,拿起对方泡的茶,喝了一口。“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很多事也都忘了。”原口俊雄先是一副远眺的神情,然后开始讲述起来:“在有的收容所里,产生了不相信日本战败的集团,它们开始统治这些俘虏。”原口俊雄说的好像是那样一种集团,它们基于“神州不灭”的天皇万世一系历史思想,拒绝承认日本战败了的事实。
后来,集团里的人开始制裁那些承认了日本投降的俘虏。他们相信,只要表面服从,忍气吞声,内心不放弃,就一定会有神灵的军队出现,把自己解救出去。
“这是一种信念,所以说服是说服不了的。联军方面向我们介绍世界形势,让我们早些摆脱被洗脑的状态,回归正常。不久之后,集团开始一个一个地处死不赞同‘神州不灭’的人,给他们安上‘国贼’的罪名。集团把这些人杀死之后,谎称说是他们逃跑了。我作为日裔美国人,也感到了自身的危险,让联军把我转移到了其他的战俘收容所。”
说到这里,原口俊雄又似在看着远方。他的那个样子,就像一头长颈鹿伸着长长的脖子,在估计自己面临的危险。良也猜想,是不是他的记忆里又重新唤起了“神州不灭”的威胁?
“好容易被留下的命,竟然毁于同伴之间的互相残杀。你听说过这种愚蠢的事吗?可是我毫无办法,什么都做不了。小关,你说,哪一方才是战争的牺牲者?是被杀害的俘虏?还是摆脱不了洗脑,杀害了同伴的那些人?”
面对原口俊雄的问题,良也无法立刻给出回答。不过想了想后,他又觉得不能相信日本战败的那些人是最悲惨的战争受害者。
“我转移到的那个收容所里并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情。那里有一个很奇怪的男人,身上有一种怪癖。虽然我也不能说双重人格就不好,可那个男人,他身上既有强烈的发呆症,还有因为九死一生而变得很现实的地方,同时又有一种幻想症。要是情况允许的话,或许他能成为新兴宗教的领袖。不过他已经丧失了战斗场面的记忆,那些最直接面对死亡的记忆。
原口俊雄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在整理记忆,然后脸上露出微笑,“不过话又说出来,人真是够坚强的啊。那个男人退役之后,竟然去美国开起了三明治连锁店。据说刚开始是加入了商社,后来退了出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个体户’了。最近,他还把店开到了福冈呀北九州这些地方。每次读到关于他的报道,我就在想,他当时的逆行性失忆症已经痊愈了吗?不过他倒是一直没有跟我联系过。”说完这句,原口俊雄拿起刚才良也递给他的名片,说:“他的名字叫做关忠一郎”,然后直勾勾地盯着良也。他好像发现了良也和关忠一郎眼睛和额头的相似之处。
“你说的这个人估计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现在是NSSC连锁店的始创者,挺威风的。”良也很坦诚地回答了原口俊雄的疑问。
忠一郎在事隔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仍然不愿跟任何人提起在战场上的事。就算想提,很多地方都忘记了,丧失记忆了。所以忠一郎的观点是,有这样的闲工夫的话,还不如多想想明天该干什么。
他嘴上是这么说,其实背后隐藏着他的自信与不安的混合体。忠一郎从那么多事情中走出来,走上了经商的道路,有时候会忍不住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他受到动员,参加了战争,然后负伤,沦为俘虏,最后是国家的投降。在这一系列动荡中,忠一郎丧失了对英语文学的热情。这件事本身是暂时性的现象,可忠一郎错以为自己的本质已经改变了,于是进入了商社。受到时代潮流的影响,很想去美国,这份热情之强烈,也是事实。他承认,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浅薄的青年。然后希望远离了,无法再实现了。但是他又没有认识到,自己并不是那种可以在一个大规模组中安安稳稳过完一生的人,这是他的浅见。这种性格可能遗传自他的母亲。可是后来意识到自己的失败时,为什么没有一边工作一边读美国的大学?那是因为他的心思完全被眼前的事占据了,想要搞好辛巴德这家店。不,更准确地说,是迷上了一个叫古莱特的女人。从这一点来讲,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由于年轻气盛,引起了很多麻烦,也做了不少丢人的事。正因为如此,既然现在开始了自己的事业,就只能让它成功。
尽管如此,刚开始的时候,忠一郎一直是这样打算的:自己创办的NSSC连锁店达到一定规模、走上稳定的发展轨道后,自己就把店交给别人看管。可是回到日本后,再过了几年,他又有了新的雄心壮志:要让公司里工作的员工达到二百人,东京及其周边城市里的店面达到三十家。于是他抽不了身了。
山中再也不会回到纽约的古莱特的身边了,他回到日本一年后,他签了字的英文离婚提议书表明了这一点。那个时候,忠一郎已经与古莱特同居了。他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山中的心情。自己知道会被人唾骂为过河拆桥,不过仍然决定和古莱特分开,而做这个决定时,内心一定是极其痛苦的。忠一郎很为古莱特所着迷。其实山中并不是嫌弃她了,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他给忠一郎写过好几次的信,信中清清楚楚地说到了。
山中有一阶段曾考虑把古莱特叫到日本来,住进位于广岛中国山脉附近的伯父家里。可他又想到,伯父家里有伯父的后妻,还有未成人的儿子,他是继承人,再加上山中自己,一共三个人,古莱特根本没办法再插进来。于是,山中在信里多次出现这样的字样:“古莱特就拜托你了。”不过后来他也写过其他的信,写到了类似“现在想想,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呢?”这样的句子,可见他怀疑起了自己的选择。
古莱特在面对这个问题上,似乎能够流的泪早已流干了,只是默不作声,脸上面无表情,在离婚提议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又过了一年,退出商社的忠一郎考虑要跟她结婚,在那样的某个晚上,古莱特很突然地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回一次立陶宛,去确认一下父母和兄长的情况。只有这样,才能够弄清楚现在活着的自己究竟算什么。古莱特坚持要这么做。
忠一郎既不了解立陶宛的情况,也不知道苏联统治下的立陶宛政府是否同意让从美国回去的人入境,他不能让古莱特一个人去这样的地方,所以强硬地反对了,可古莱特没有退缩。当这种要求和拒绝持续了半年多的时间之后,忠一郎被古莱特所迫,不得不表示了同意。但是,她在法兰克福机场寄来过一封用英语写的明信片:“我现在将坐上苏联的飞机,飞往我出生的地方——考纳斯。当我在外旅游的时候,更加真切地感受到我对你的爱。谢谢这份真爱。”之后就杳无音信了。
日复一日地等待,终于过了一个月时,忠一郎只好猜想:古莱特是不是遭遇了什么?绝望和懊恼,占据了他的心。他甚至考虑过,自己究竟该如何向山中道歉。不详的预感每天都变换着花样,来袭击忠一郎,他已经无法正常工作了。
忠一郎有些疑惑,古莱特是不是改变了主意,中途去日本跟山中见面了?于是下定决心,给山中打了个电话,结果是古莱特也没有联系过山中。山中跑到日本的外务省进行交涉,说“我的妻子失踪了”,要求他们帮助调查情况。结果是,立陶宛政府发来了一封信,说“没有那样的一位女性入境”,答复仅限于此。忠一郎万般无奈,只好决定自己经营起为古莱特所建的三明治店,这个店在格林尼治村,等着她的回国。
良也对同父异母的忠一郎的这样的过去,如此的懊恼,如此的彷徨,完全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