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了几个小时后,出现了一大片绵延的西伯利亚泰加森林带,汪洋一片,难以预测其宽度。饭后,过了一会儿,乘务员来到旅行社青年身边,告诉他说现在看见的就是从贝加尔湖流出的唯一的河流安加拉河,它一直流向并注入叶尼塞河。
在飞行过程中,忠一郎有些许的忧郁。流放西伯利亚这样的事件所带来的现实意义压迫着他,这其实跟枪决如出一辙,是意味死亡的处罚方式。
出了机场,他们一行三人把行李放到旅馆。就打车去见VOLKONSKII的馆长。莫斯科的大使馆是一八二五年十二月试图推翻帝制失败了的十二月党人纪念博物馆。恐怕是苏维埃政权的残余,执政党在公开的行政之外创建的信息收集的组织机构。忠一郎他们正要去拜访的就是其中的一家。
三个人决定稍后再参观博物馆,径直就去求助博物馆的人:“请帮忙协助调查一个叫古莱特.山中的立陶宛女人的行踪。”脸色发红的博物馆馆长当听到时间是1956年,耸耸肩问道:“如果这个人现在还活着的话,有多大年龄?”他们回答道:“古莱特.山中比忠一郎还要年长一些,快八十岁了。”馆长长叹一声,安慰道:“立陶宛也是个寒冷的国家,跟我们这里很相似,不会有类似于日本兵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指的是从中国东北强行带走的日军俘虏超过一半都死亡了,没能熬过第一个冬天。山中说道:“从机场到旅馆的途中,我们去了利斯特维扬卡(Листвянка俄语)墓地。据说那里埋葬了很多日本兵俘虏。”馆长面带歉意地耸耸肩,叫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吩咐她立即调查古莱特.山中的消息。
忠一郎心不在焉地想着些奇怪的事情,自己被带到南缅甸还算是运气不错。二十世纪期间两次世界大战、原子弹爆炸、长时期的东西冷战,从十九世纪开始就发生十二月党人叛乱,简直是野蛮杀戮的时期。
忠一郎从内心感到疲惫。原来下决心辞去nssc公司社长最根本的原因是疲惫。只因为还有责任感,所以不能说“因为太疲劳了,所以要辞职。”虽然了解到自己没有吃战友的肉,但是他自觉疲惫已经超越了界限,变成了致命的扳机。他回到家里,在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妻子弥生面前,必须做一个经营者。于是就这样继续着保持经营者的身份成为一个很愉悦的事情,至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当他明白在战场上只能保全性命苟且偷生的时候,支撑着的紧张感的平衡瞬间崩溃了。以往似乎在忍耐表层的东西,他的安心癖日益严重。忠一郎自己意识到自己已经很疲惫了。
忠一郎年轻时候滑雪受过伤,他的骨折伤随着年龄的增长,疼痛会日益加剧。
现在辞职的话,表面上会给人在身体状况不好的情况下离开的印象。反正以后不能确保能等着一个最佳的辞职时机,你已经培养提拔了一个优秀的接班人村内,把恢复公司业绩的功劳拱手相让给他不是很好吗?房律师热心地给忠一郎出谋划策。
忠一郎对房律师的建议一直不感兴趣,敷衍道:“是啊!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他在内心深处却在思忖着房律师是否已经知道了自己10多天前失态的事情,如果他知道的话,又是听谁说的。
那天,跟往常每个休息日一样,吃完午饭,忠一郎在家附近散步。不知不觉中已经转到傍晚了。这才发现从青梅市的超市行至警察局途中。因为种种奇怪的举动,所以超市店员赶紧向派出所报告。忠一郎询问警官:“怎么了?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一个中年的巡查说道:“没事儿。到局里说说吧。”
忠一郎一边走,边拼命考虑着自己该怎样应对这种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到达宽敞的警察局时,他已经沉稳下来了。决定交待是因为自己散布途中迷路了,才这样的。这最重要的是要让对方信任。
到了局里,那个巡查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把他带到了会客室。忠一郎一坐下,就立即说:“我叫忠一郎。住在新宿区市谷砂土原町二号11,电话是.......”忠一郎说出家中的电话,万幸的是跟在家中的弥生联系上了。
忠一郎不安地琢磨着,始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原来在砂土原町散步,却走到了奥多摩入口的青梅市呢?是步行还是坐出租车到立川,换乘通往新宿的中央线儿来到了青梅了呢?一定是没有人责问,就这样买了票上了车。
忠一郎有个习惯,散布的时候只带着钱包,里面装着打车费,其余的证明身份东西通通不带。他也搞不清楚开始钱包里都装了多少钱,花了多少也不知道。弥生问的时候,他搪塞敷衍道:“我想到附近一带的商店转转,结果就迷路了。所以就借用警察局的电话。”同时也感到不安,弥生会不会真的放心。
有这样一次不为人知的健忘经历以后,忠一郎决定退休,理由请广告部的人员考虑,遂邀请山中并请旅行社的青年作向导,直接就飞往了立陶宛。
旅行中,他集中精力追寻古莱特的足迹,同时在大脑中的某个角落会不断自我拷问着自己还正常吗?那次去青梅幸亏是星期天,才没事的。为什么偏偏是青梅呢?难道是潜意识要去奥多摩森林吗?
请Volkonskii博物馆馆长帮忙调查古莱特山中以后,馆长不仅愉快地接受了这项麻烦的差事,还热情地带领忠一郎参观了几个展厅。忠一郎赫然发现原来自己竟然对这些历史事件十分感兴趣。特别是有几个女性跟随着流放中的丈夫或者恋人从圣彼得堡来到这里,用几个月的时间坐着马车穿越欧亚大陆,这简直让忠一郎万分吃惊。这些女人从大都市来到当时的伊尔库茨克,自己变成流放者,融入到流放的生活当中来。布里亚特村子里盖建了收容所,冬天贝加尔湖结冰的话,就坐雪橇;夏天到达的人就让他们坐船渡过贝加尔湖。只有减罪一等者才能留在伊尔库茨克。
小个子的馆长是个典型的精神矍铄的老人,他面色潮红地跟忠一郎解释着十二月党人的足迹。忠一郎一边听着,脑海里一边浮现出这样的想法,关于思考这些革命思想,良也比自己更懂一些。忠一郎再一次吃惊于自己突然之间又想起了这个异母弟弟来。这与自己的思维无关,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自己平时交往不多的人的名字来呢?
忠一郎固执地认为自己的确对十二月党人的情况理解得更加深刻了。这些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的革命思想从最初为了夺取权力的罗曼蒂克构想到转变为生活思想,忠一郎自己在参观这些展览的时候,已经感觉出这种思想的演变。他心里暗暗地想:“也就是我才能理解十二月党人的成熟思想。”不了解的人会发现他的眼睛和面颊上浮现出不易察觉的暗笑来。他心里窃喜,能这样地考虑问题说明自己的脑子比以前要灵光多了。
旅行过程中,忠一郎还牵挂着自己创办的nssc公司,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忠一郎总琢磨着旅行结束后返回日本该怎么办呢?现在如此难办,也不能对房律师和村内抱怨,看来只能考虑辞职以外的办法了。
能够设身处地地为忠一郎着想的弥生、房律师、村内、山中都认为此次立陶宛之行有若干的危险性,但也一致认为他离开日本一段时间的话,摆脱义务的解放感能治愈忠一郎的精神疲劳。大家都认为应该让两个同行者陪伴着他。这些商讨都是由房律师安排负责的。
立陶宛之行已经长达10天了。忠一郎感觉到心情自由而放松,同时,肉体的疲劳感却加重了。三天后,他们的旅行已经是十一二天的时候,打探古莱特的消息还是没有结果,到了第四天,三个人十点多走出伊尔库茨克港,下午3点左右,乘坐着去往BUFUTA.PESUCHANAYA观光船前往贝加尔湖。
忠一郎终于如愿以偿地从船上眺望着这个被誉为世界上透明度最高的湖泊。旅余行社的青年觉得遗憾的是:如果在这里能钓鱼的话,就能体验到在日本无法体会到的豪爽痛快的垂钓之感。而山中说:“我只在山沟、溪谷中钓鱼,而且现在也不钓了。”坐在船上,行驶在湖面上,每个人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起来。
湖水清澄透明,最深处超过6100米,太阳光映照在水面上,在白天就宛若星星一样熠熠闪光。细长的波浪反射出的太阳光伴随着清澄的微风和清澄的湖水,形成无数个耀眼的湍流,这些无数个湍流流向遥远的彼岸,湖面顿时宽阔了很多,周围的山也被渲染得一片绿。
停泊在湖面上的船舶变成一个小白点,仿佛在编织光的私语。只听见乘船的人们在一片光当中唏嘘感叹。不一会儿,甲板上的小型音乐会开始了。
第一个是格里鲍耶陀夫的《智慧的悲哀》。这就是以十二月党人为主人公原型的歌剧咏叹调。歌手轻柔地哼唱着。这个男高音顿时让周围都充溢着一种悲哀的声音。接着是一首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格林卡的《浪漫曲》。反反复复地短乐句的开头唱着“我们什么也不考虑,请相信我燃烧的梦想。”置身于这种音乐氛围中,歌词的意思要慢慢次才能领悟到。
忠一郎思考着,自己的人生中有过一次燃烧梦想的时候吗?认识古莱特的时候似乎燃烧过,但那是真正的梦想吗?在青年时代,曾经沉迷于大东亚共荣圈的建设,可是那只不过是把一种强制性的观念变换为自己的梦想而已。参军以后,这种所谓的梦想立即就土崩瓦解了。有短时间确实是狂热执著于把nssc培育成大企业,但那是野心,并非梦想。
忠一郎正遗憾着“自己的青春里没有音乐”,突然脑海里就浮现出钢琴家浦边晶子来。听着她弹奏的《克莱斯勒其人》(舒曼钢琴曲),忠一郎真正爱上了音乐。忠一郎去纽约以后,浦边晶子离开欧洲。忠一郎回忆起那个约会的日子,城岛降着迷雾一般的小雨。在贝加尔湖耀眼的光芒的照耀下,他回想起被迷雾笼罩的城岛来。不仅仅是城岛,在无数个耀眼的湍流圈中,让人感觉到整个日本都被水滴包裹着,山棱也完全彻底地溶解在天空中。
最后一支曲子是Llivia作曲的《乘船的人们》。忠一郎不懂俄语,他琢磨着所谓的“乘船”,是不是指十二月党人的事情在时间中流逝呢?
音乐会结束以后,人们轻声地鼓掌,好像与湖中那一圈圈的耀眼湍流相吻合。此时,一只硕大的水鸟滑翔在湖面上。这不是白色的鸟,而是蓝色的,忠一郎想起古事记中“八寻白智鸟”这句话来。他不知道此时为何突然想起古事记来了,只见这只鸟舒缓地飞翔着,突然在正前方一跃而起,窜向高空。这只鸟一定是从古代飞来的。
一阵轻微的音乐响起,船开始摇晃起来。湖面上的休息活动结束了。旅行社的青年说道:“格林卡的《浪漫曲》我在沃伦斯基饭店大厅听过。”当时,还是忠一郎告诉他什么叫音乐叠句。招待三人的博物馆馆长叫来在伊尔库茨克歌剧院唱歌的女高音,馆长自己亲自伴奏,为忠一郎他们三人举办了内部音乐会。
音乐会结束后,忠一郎将在莫斯科外国人专用的土特产商店购买的伏特加送给馆长,馆长当场打开,大家品着酒,忠一郎心里想着,那些从收容所里逃出来的十二月党人估计是凭借着熊熊燃烧的暖炉和烈酒熬过了漫长的严冬。回到什么都不缺的日本,自己又要靠什么熬过去呢?
在贝加尔湖上可以远眺到最大的Ольхон岛,返航的船只靠近,北国夏日虽然西移,但依然在高处熠熠闪光。因为还有时间,三人参观完nikorisukaya教堂以后,又参拜了跟去机场途中的墓地不一样的日本滞留者墓地,然后返回浜传的旅馆。不管调查结果如何,他们都要乘坐第二天下午的航班回国了。
浜当地有很多卖食品的露天店,不仅仅是针对游客的,也是当地的市场。
忠一郎想买一种类似于熏制鲑鱼的贝加尔湖特产鱼,就走进了一个摊位,他看见了古莱特。于是脱口叫道:“古莱特!”山中和旅行社的青年跑过来,忠一郎察觉到对方面露惊讶的神色,于是叫古莱特的英文名字。面前这个女子很害怕的样子,旅行社的青年慌忙解释,觉得是认错人了。年龄不对,古莱特现在已经80多岁了,而在摊位旁的烤炉前烧烤的这名女子,才40岁左右。“啊!对不起,认错人了。”旅行社的青年拉开忠一郎。忠一郎听不懂他说什么,一个劲儿坚持说:“不可能啊。我没有认错人。你就是古莱特啊”忠一郎被山中和旅行社的青年拽着手腕,后悔得顿足捶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