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也无法决定事情的方向。由于年假积攒过多,他至少能调休一年。他要向克子解释一些事情,但这次回日本没打算离婚,自己必须陪伴的女人当然是在巴厘岛的茜,她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之前,他曾打算提出分居。克子可能会说,我不同意这种任性的做法。结果他决定,两个人就这样保持着没有结果的状态,自己还需要重返巴厘岛。最后,克子去欧洲旅行了,这是他最大的失算。
关于调休这件事,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帮他出主意的团坚决反对,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要是对工作有责任心的话,现在作为一个刚刚调入出版部的领导,不应该休假啊。”团认为:“刚刚上任两个月中休一周假就可以了。过几天让茜到日本来,也可以啊。什么努力都不作,就调休,很奇怪的。”良也被他一顿说,也觉得有点道理。
小室谷打电话给良也,一个劲儿说:“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很难啊。”什么意见和建议也没有。良也犹豫不决,结果一天天地拖延自己当初的决定,被动地等待着克子回来。
NSSC的关中一郎精疲力竭地回国了,却没有出现在公司里,听说是到纳霍德卡(Nakhodka)的医院去进行几日疗养了。良也很关注这件事,却也无暇去探望。
良也每隔三天就给乌布的川城府邸打电话,同茜通话,也和知枝互相联络。茜的第二本笔记这时候也到了。是偶尔来东京办事情的印尼旅行社的社长萨利夫人捎过来的。良也收到这第二本笔记很是意外。因为在电话中茜和知枝对笔记的事情只字未提。估计是茜瞒着知枝交给萨利夫人的。
“是茜自己一个人到你那里去把这个交给你的吗?”良也问道。
萨利夫人说:“不是的。是和一个叫知枝的年轻女孩一起来的。”
良也继续问道:“茜的状态如何?”“嗯。全身皮肤好像透明的样子,我很担心。”
“知枝告诉我见到你的事情了。我作为一个人,重新意识到自己没有谨慎对待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情。”茜的笔记上写着。
“你要呈现出自己真实的一面来。当然,必须要选择好表现出这种真实的表达方式和时间以及方式。不过,因为这是一种正确的表达,没有必要拖延下去。”字里行间透露出这样的主题:你应该知道我总是避免被月光照着。
读着这些话,良也突然回忆起以前在长野近郊的大座法师池放烟火的夜晚,茜说道:“我讨厌月光。”然后用命令的语气说道,“你可以害怕,但是请记住。”
以后,二人也曾在夜晚漫步长野市,但是仅仅限于没有月光的夜晚。
沉默地走着,然后她的开场白是:“至于理由,晚一点再告诉你。”
“那是一个夏末,在一个台风肆虐远方的山头的夜里,空气显得比平常更清新。我参加运动会准备训练累得筋疲力尽,那时我还是一个一倒下就沉入梦乡的中学生,迷迷糊糊中听到旁边屋中有好像有人大叫的声音,把我惊醒了。我心惊肉跳的,喘着粗气,瞪大眼睛,一动也敢动地躺在那里。只听见母亲压低声音说道:“他爸,你怎么了?”于是我拉开了父母卧室的隔门。
月光照射进房间里,爸爸趴在被子上,妈妈把手背在后面,辛苦地支撑着半倒前倾的身体。妈妈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的光,我追随着妈妈的视线,,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脸。上了年纪的爸爸脸色逐渐黯淡,但是后脑勺却有一个淡紫色的圆圈,跟基督教画里的光圈一样,只不过颜色是偏绿的紫色。妈妈看见我了,忙解释道:“茜,没什么事儿,爸爸只是病了。”看见我后,妈妈似乎克服了恐惧,不停地说道“没什么了。”可是爸爸依旧两手抓住被子,就那样趴在那里,“我吃了人肉,吃了人的肉。我需要新鲜的。我吃了人的肉。”爸爸反复念叨着一些不明所以的话。他每说一句,他那淡紫色的光圈好像就微微地晃动着。”
当读到“我吃了人的肉。”这部分的时候,良也好像也受到什么打击了似地,感到胸中有股惨烈的记忆在一点点地蔓延开来。
从后面的文字中可以看出来茜看到爸爸的变异是在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当时并不能理解爸爸所说的“人的肉”所包含的意思。她把“人的肉”理解成了“夺取他人的粮食肉自己食用”的意思。
茜继续写道“我知道并不是那个意思。”
良也的眼前浮现出半躺着痛苦不堪的面如土色的一张灰暗的脸。心中涌出一种疑虑,叶中大佐的痛苦曾经痊愈过吗?
茜自己也多次意识到自己看到是幻觉,根本就不曾有所谓的光圈的事情。她在笔记里也真实而坦率地把这种感觉写出来了。如果叶中大佐在菲律宾自杀的了话,那么也就不可能生下茜来。笔记里也谈及到这些了。
“我长大了以后。开始考虑到自己的幸福了,甚至会萌生出父亲打了败仗之际,倒不如选择死亡的想法。可是,转瞬之间我就又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又算什么呢?我的生命还有生存下来的资格吗?我的体内流淌着叶中长藏这个人的血液,这个为了活下去,吃人肉的叶中长藏的血。我还经常恐惧地意识到说不定自己还可能遗传着爸爸的光圈呢。有时候会在夜里被痛苦吞啮着,但是不能抛弃被烦恼和痛苦折磨着的爸爸,一个人选择死亡。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们也都这样走向死亡吧。
妈妈也许早就预感到了父亲的变异。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说,茜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是从别人的那里收养来的。妈妈经常给我朗读白雪公主以及日本童话《竹取物语》和《仙鹤报恩》的故事。受其影响,孩提时代的我总把自己比作是‘火花姑娘’[童话《竹取物语》里的女主人公火山女王。
]。
然而,一切的美好都在那个月光如洗的夜晚扭转了。我开始变得十分害怕火山女王传说了。”
渐渐地深入读下去以后,良也也觉得痛苦不堪。这样写需要多大的痛苦和勇气来支撑啊。这时候良也甚至会幼稚地认为,战争失败的时候,叶中大佐应该选择自尽。
良也觉得这次的笔记一个个小标题中,都隐含着“我不久就会死去”的意味,压抑得令他无法一气呵成地读完。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多次地想把在那个有月光的夜晚发现爸爸后脑勺有个光圈的事情告诉你。但是始终没有那么做。即使我把如此重要的事情隐瞒不说,估计你也不会责怪我的。你很善良。不过,说了之后会怎样呢?!我总是担心自己的后脑勺上会出现一个光圈,还能和你手拉着手走在夜晚的路上吗?我总是告诫自己别成为总是回忆着痛苦,总把事情往阴暗面去想的女人。我要向你说是,如果你不能充分地理解事物的本质,我就不告诉你。”
“不过,那个夏末的清爽的月光下我目睹的一切,我自己的理解是爸爸的罪孽。我害怕自己这样的理解。爸爸所犯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罪孽?怀着这样的念头,我担心失去前来帮助我的你,同时我能做的只有尽心地护理爸爸。”
“我也到了恋爱的年龄了。我精神抖擞笑逐颜开地参加就业考试,被录用了。这稍稍安慰了当时的我。因为在这之前,我的所谓的工资其实一直就是是继承家业的叔叔给的生活补贴。人真是不可思议啊!一件很表象的事情竟然可以导致一个人精神大增。
在我这样的状态下,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对我而言,你就是青春。当我意识到我爱上你的时候,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也能够去爱一个人。尽管那就像一霎那之间的幻影一般。
我为自己无法告诉你我最重要的事情而逐渐变得痛苦不堪。因此当听说你的母亲病倒的时候,我担心我们也许会就此各奔东西,并觉得隐瞒是多么罪孽深重的事情啊。也许就这样分别了这样的念头一直撞击着我的大脑。总之,当时我的状态堪称是一片混乱。上帝惩罚我了。当你告诉我你母亲病情恶化的时候,我爸爸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和长期照顾爸爸的医院工作人员一起,寂寞地为他守夜,葬礼以后,遵照爸爸的遗言,将他埋葬在战死者的墓地之后,我无能为力了。
“在我最郁闷落魄之际,受到了知枝写来的信,她希望我能回到京都,在信中知枝像个中学生似地执拗,‘没有茜的话,知枝就活不下去了。’”
随后,知枝就带着我来到了长野。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茜在笔记中继续写道,搬到长野时候,热切地希望彻底地将自己之前的人生痕迹消除掉。
“至于原因呢。为什么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也许是因为我希望我自己——那个知道父亲真正病因的茜彻底地消失在人间。并且,在潜意识里我始终不能允许自己同男人生活在一起。”
我在京都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照顾关爱着知枝,就依靠这种温暖支撑着活下去。最初的两年里,关于父亲的记忆始终缠绕在脑海里,挥散不掉。知枝的父亲就是我的叔叔了,他虽然知道自己没出息,但是对我很好,知枝的母亲出生于贵族,很有教养,气质和品位很高,很有条理,属于那种不把裤线弄好就坐卧不安的人。每天清晨都精力充沛地写经文。
知枝升入高中后不久,迷上了戏剧。我受她影响,也开始看戏剧。那时候我无所事事,把自己生活的世界弄得更加无聊和狭窄。要是我陪着知枝的话,她家人就同意知枝去大阪、神户等地看戏,我就成为了知枝的代理妈妈。
知枝的求知欲很强烈,受她影响和刺激,我也开始思考着自己的强项,成为大学的旁听生。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虽然我一天天地改变着,但是却无法忘记你。”
读到这里良也思忖着:如果那时候自己知道了叶中大佐的病因,会怎样对待呢?即使是茜告诉自己,那天夜里她父亲的后脑勺上有个绿紫色的光圈的事情,自己会如何做呢。也只能是尽力默默地无声而笨拙地安慰着她,估计自己的思想境界也只能到那种程度了。
“在我已经适应了京都的生活,开始了稳定的学习生活不久,遇见了一位国文学者,她专业是平安时期的文学,致力于研究京都俳句诗人饭岛晴子的俳句文学。”
她了解到我长期照看父亲的经历后,就邀请我去松本市调查杉田久女,估计是觉得跟后者的境遇跟我很相似。”
笔记里呈现出一个活跃的茜的形象来,她已经逐渐地适应了环境,一点点地获得生命的弹力。茜除了去银行上班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必须用来照顾父亲的病,在良也的爱的滋润下,获得了勃勃的生命力,茜生气勃勃的样子仿佛就浮现在良也眼前,而自己给予了她多少的期待呢,想到这里,良也的心愈发地沉重起来。
“我渐渐地陷入剧团中无法自拔了。那既不是为了自我逃避,也不是为了忘却父亲的记忆,只是觉得扩展生活开阔眼界是我所需要的。在这期间,我接触到了武田泰淳写的《光炙烤》剧团计划将这部短篇作品搬上舞台。这部小说以在战争如火如荼时期,一个驶离根室港的船队遇难事件为背景,全体成员们春天采摘灵丹,夏天打捞海带,鱼师使用,冬天都躲在无人的小屋里避难。就这样过了60天以后,就剩下船长一个人,其他人都死了。不久,船长就开始食伙伴们的肉了。”
良也在学生时代曾经读过这部《光炙烤》的小说。细节都忘记了,不过主题仍然记得。现在读着茜的笔记,虽然是和叶中大佐的病有关系,但自己却一次也不曾想起这部小说来。自己真是这么逊吗?抑或是自己欠缺戏剧性感性。
这部短篇的后半部是以电视剧的方式展开写成的。第二幕中,船长因为毁损尸体和死尸遗弃罪被判刑。
“在第二幕法庭上,作者故意添加了这样一笔,检察官的后脑勺,法官的后脑勺,律师的后脑勺,甚至是旁听席上男男女女的后脑勺上都有一个光圈。如何理解作者的这一伏笔,剧团的成员们意见不一,产生分歧。”茜在笔记中写道。
“一个男同学认为,这是对800万日本人的精神的背叛,而一个自称是共产主义者的团员则认为这是对资本主义体制的酣畅淋漓的批判。一个女同学认为作者道出了人类的原罪。我一边侧耳倾听着大家的讨论,一边反复地阅读检察官控诉被告船长那段陈辞。”
那些日子的大讨论对茜来说,恐怕是最切实的体验。所以她写的很细致入微,良也想象着她一边倾听着那些年轻人的讨论,一边静静地坐在人群后面,把打印的小说稿放在膝盖上,认真阅读的姿态。
茜也这样记叙着当时的场景:“检察官控诉船长的罪行,‘如果按照律师的说法,被告出于爱国主义和终极的求生目的而食用人肉的行径是可以允许的话,那么为何我们成百上千的忠勇的战士们却因为粮食的供给不足而不得不饿死在隔海相望的彼岸战线上呢。(鼓掌)”
“这时候我才发现其实在我的潜意识里,对待父亲这件事是跟检察官的认识和思想水准是相同的。在我的内心深处,为不能理解父亲的痛苦而深深的不安。因为始终无法理解父亲,所以我能做得也只有每天精心地照顾他,始终没有追问过父亲这件事情,就这样生活下去。这也许就是我无法向你坦白一切的原因吧。”
“平常讨论完毕,大家就会问我‘茜怎么认为呢?’这次我决心鼓起勇气说‘作者的意图是船长是可以原谅的。’不过,这次不知为何,谁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良也在阅读茜所写的关于《光炙烤》这部分时候,一个想法在他的头脑里瞬间闪过。作家武田泰淳在思考食人罪的时候,设想了一个淡紫色的光圈,似乎是想触碰宗教禁忌,叶中大佐和茜也幻视到了同样的景象,这光圈应该是存在的。很难想象是叶中大佐自己亲自从尸体上切取人肉,估计是他的部下将人肉称作‘蜥蜴肉’拿给他吃。但是战争失败后,虐待敌军俘虏等罪状明确的话,那么就会成为BC级战犯而判死刑。‘大佐也吃了同样的肉。’强迫性让这句话成为事实,那么部下们就封住了大佐的嘴。战败了,就是这样的。
如果当初茜直接告诉良也的话,估计良也也会说:“淡紫色的光是幻觉吧。”估计茜会反驳说:“不光是我,去世的妈妈还有爸爸自己也都看见了。”这时候良也的回答也许是:“所以这就是触犯禁忌的共同的幻想。这种共同幻想还表现在其他很多方面。”
如果和茜面对面交流的话,估计也会认同和理解了她的苦楚。当然这些都只是良也看到稿子后的想象,他停止了自己的联想。
心生间隙,就如同要埋到山谷里一般地,虚假不断地蔓延。
良也的安慰对茜来说只不过是隔靴搔痒。重要的是现在活着的人从前一代的罪孽中产生的。恐怕这就是《潮骚旅人》的主题吧。想到这里,良也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为茜制定的企划。
经历过犹豫、彷徨和迷茫的茜,一点点地改变着。在剧团的万绿丛中,无论什么事情都以政治判断优先的伙伴们与以艺术为主导的团员们之间的矛盾对立日益深化。自剧团创设以来,知枝就是剧团的中心人物,热情地参与演出活动,也感觉到似乎到了自己的极限,恰好这个时候,一直给予剧团经济支援的知枝的父亲去世了,剧团失去了财政支持,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