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枝跟茜商量着剧团今后的发展事宜时,茜劝说她解散剧团,并说“你做得很棒。但是不妨休息一次看看。”当时刚好知枝经历着一段纠缠于两个男人之间恋情,其中一个男人是剧团的成员,剧团赞助人离世之际,解散剧团是很自然而正当的,知枝当时也想离开京都。这个时候,另一个赞助者出现了。
燃眉之际,知枝和茜就继承税问题展开讨论并拿出了结果。她母亲在这件事情上起不上作用。知枝父亲的遗产中,除了相当数量的美术品和古董品之外,长野县安云野的土地。这最后的遗产,可以等上了年纪以后,跟心爱的人一起长相厮守。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茜和知枝以及知枝父亲公司的税务师三个人一起去看那块土地。北阿尔卑斯已经是冰雪覆盖。税务师建议建造一个美术馆,把大半部分美术馆赠送给财团。而知枝决定把美术馆建在安云野。
美术馆的建造计划确定以后,开始建造之际,待亲眼看到开馆之时,茜决定去金沙江考察,因为那里有《竹取物语》的原型“斑竹姑娘”的传说。原来是一个很关注茜的国文学者邀请她去中国旅行目的,以便研究《竹取物语》。女学者虽然话不是很多,但是茜还是从他嘴里得知,她年轻的时候跟知枝的父亲是知己,不过当时她碍于学校里的这样那样的事情没能去成中国。
“只好一个人去了香港,当时中国还没有对外开放内地的旅游,尤其是西藏等地的旅行时不允许的,走投无路之际,遇见了来自日本的由8名女性组成的旅行团,邀请我一起去婆罗浮屠(Borobudur,位于爪哇岛中部的一个大佛坛)然后正如我前面所讲的。我先是回到了日本以后,很想找一个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寄住在卡娅夫人家里。那段时间里,一一见证了卡娅夫人如何地超越困苦,开始了她现在的工作,并博得了大家的尊敬。卡亚夫人的丈夫是具有王族血统的贵族。巴厘岛的其他王族同荷兰军队作战,被消灭了,当时的乌布王虽然战败了,在外交上却大获全胜。卡亚夫人的丈夫为了自己只考虑着利用这种和平主义。于是他试图巴结占领军,独占娼妓产业的经营权,并掌控销售网,均以失败告终。其他的事业也一败涂地。结果是终日放浪形骸于女性之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花天酒地的生活。终于从王族贵孙沦为准禁治产业者。家的管理就交给夫人了。当时,夫人已经是10几个孩子的母亲了。”
茜的笔记里简洁地记叙了卡娅夫人为了挽救家族的名誉,开始传授产业技术,基础巩固以后,开展传统艺术的保护运动,并为此倾注了心血。
“卡娅夫人的丈夫就住在你当初下榻的guesthouse的对面,也就是蜡染工厂里面,好像现在还是偷偷摸摸地找女人到自己的房间里来。有这样的丈夫,其实卡亚夫人也是受害者,但是她从来没有向我发过一句牢骚。非但没有抱怨,作为12个孩子的生母的卡亚夫人还抚养照顾着丈夫其他女人所生的孩子。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她能够做到如此地宽容。”
“有一天,卡亚夫人抱起一个刚刚3岁的男孩儿,对茜说道‘呵,真可爱啊!不管父母是谁,但是孩子本身没有罪孽的。’”茜在这一瞬间,突然理解了卡亚夫人。这个男孩是卡亚夫人的丈夫跟一个17或者18岁的少女所生的。
“她能够承受的自己正在承受的痛苦,而这样的痛苦是这个岛上很多女子都在承受的东西。”茜写道。“卡娅夫人思索的是并不规避错误,也不是单纯地忍耐。对于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无论多么幼小的生命,都必须让她存在活着。这就是这个岛上善恶观、宗教观的根源。”
茜在笔记上记录着自己的发现。她的这种想法愈来愈深刻,甚而至于已经清楚地掌握了。她进而萌生了留在岛上的念头。以这个发现为契机,茜开始检点自己过去的活法。
“我把父亲的痛苦当作成了同时代的日本人所受的痛苦的一部分吧。这样的话,我所承受忍耐的生活方式是战争时期日本女性的痛苦的延续,我也挺过来了。”
良也反复地品读,茜继续写道:“我无论如何不肯告诉你事情真相,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潜藏着一种狭隘的傲慢,那就是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懂得理解。为了赎罪,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在茜的第二本笔记里,良也似乎能从她的笔触中感受到茜挣扎其中的喘息声。不能这样想,这样写的话,以后就把自己逼到绝境上去了。尽管能感受到她这样的思想,但是这并能阻止良也继续读下去。
良也集中精神阅读笔记,阿佐谷的公寓繁华地带,11点钟的时候,周围突然安静了。“我被聘为技术所的员工。这样一来,就接触到了这个岛上更多的更富于忍耐力的各种女性。日本应该也有同样的女性,只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都忘记要回日本了。知枝催我回日本的信到了,我这才想起来还要回日本。”
深夜寂静的公寓的路地上传来两个男人的声音,,醉醺醺地在说着什么,但是听不清说些什么。良也侧耳倾听的话,远处的大马路上奔跑的几台摩托车的声音从荒凉的波浪声似地传过来。
那是从替佳睦普(Tjampuhan)溪谷两侧的棚田里的蛙鸣形成对比,这种声音宛若令羽毛立起令神经发指。
茜忘记回日本按照良也理解的话,也就是这么回事。在这本笔记里,茜首次坦率地披露了父亲的病,“我住在乌布,理所当然地要讲当地的语言。我逐渐地明白了父亲的痛苦其实就是战争的痛苦。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争,很多人因此失去了生命,每一厘米都有需要悼念的事情,没有想过战争本身是人的问题。我站在这个角度第一次弄明白了战争的责任问题,个别人洁身自爱选择了自尽,后来被人们奉为民主主义者,为日本的复兴倾注余生而吹捧着,不得不活孤独地活着。这些都与父亲的病息息相关。但是爸爸决没有提到过天皇陛下。”
“我第一次理解了父亲怀着怎样的彷徨,背负着深刻的精神创伤去棉兰老岛的。今天已经没有记录可查了,但是要同样地重走一遭是不可能的了。我每踏进密林一步,就更接近于父亲的痛苦。照我自己身体的状况来看,这已经是不可能的奢望了。所以我拜托你,去趟棉兰老岛,无论什么时候都行,带着能代表我的东西去。”
读到这里良也想,可以带着茜的照片去。跟她商量看看。
确实听说过有组织过类似于骨灰收集团巡游的。可以参加这样的活动。辞职以后还有精力的时候就去做这件事。在去之前,可能的话,最好能好好读下《潮骚的旅人》。
交待完棉兰老岛之行之后,茜接着叙述她从知枝来信中得知偶然遇见良也这个消息的惊讶。
没有打招呼就销声匿迹的我自知已经没有资格再见你了。你竟然光临万绿美术馆,当时知枝就在茶室的柜台里,我想这样的巧合是上帝原谅了我。长期呆在乌布,我被宗教牵引着心灵,完成了精神的构造。在这之前,卡亚夫人劝我到雅加达的大医院看病,确诊为癌症,作了手术,这更是把我向宗教拉近了一步。
恰好在这个时候,受到了关于你的消息的信。我虽欢喜,但并没有高兴得过了头。
这个岛上的神灵嫉妒心很重。因为了解你已经原谅我了,虽然还不是很充分,我这样对自己说。手术之后,我又回到了卡亚夫人那里。前几天,我去了你参观的棚田的房子,供奉了康南(Canang)。卡娅夫人曾经告诉我这个习俗的含义,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对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东西表达敬意的一种标志。我祈祷着与你的灵魂心心相通。”
接着茜坦率地写了自己在机场见到堂妹知枝,对她的印象。
“在我眼里,知枝是一个有着惊人魅力的女性。‘如果她陪伴在你身边的话,我就放心了。’这个想法是在机场看见知枝的时候就产生的。很奇怪吧。同时我也细致而认真地考虑过人生的晚年是不是能和你呆在这个小岛上一起度过呢。脑海中闪有这样的念头,我还稍稍端详了你的脸。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我心潮不断地澎湃着。即使你在日本已经有了妻子,我还是想和你呆在一起。”
茜这样写道。良也读到结尾这部分,感到不可思议。坦白父亲病情之前的茜,理应在笔记中表达着“一个什么样的女性毫无痛苦地生活下去。”
茜在笔记的最后部分,转换话题,讲述了在乌布的每一天。这样的生活方式塑造了现在的她。
“我在这里学会了蜡染。知枝也对此很感兴趣,我送给她一种搅蜡乳的工具,可以使蜡乳垂下。打好草稿的话,我也能做蜡染了。以前在京都的时候,叔叔收藏有浜田庄司、河井宽次郎、富本宪吉、板谷波山、北大路鲁山人等陶艺家的作品,这些与他收藏的欧洲画家的作品相比,形成奇妙的对照,叔叔是个兴趣广泛的人。我在日本的时候,也曾看过一些陶艺家的作品。他们是把日本的花草模型化,然后染色。我觉得那个名为‘爪哇更纱(印染花布)’就是根据某个蜡染作品产生的新灵感创做而成的。”
茜详细地介绍了蜡染的步骤和程序。良也也记得曾经跟她说过幼年时候九州柳川事情。当时,还教给茜白秋的一句童谣:土堤的爪哇之更纱。还告诉茜自己对南国的憧憬就是小时候培养出来的。
“我还想把你喜欢的大波斯菊画成图案,蜡染成五枚花瓣的日日草呢。”
不过茜感到为难的是日本花在乌布没有。她知道富本宪吉有句话叫“不要从图案中创作图案”。最纯粹最彻底的写生就是与突破因循守旧这种思想形成共鸣。故而茜托知枝从日本带来日本花草画集,来确认自己的记忆。当时茜要教小孩子们日语,同时也让知枝送来语法书以及小学教科书。
良也思忖着这种做法是典型的茜风格的自律,卡娅夫人也很信赖她能胜任这种工作。于是就这样,每天卡亚夫人领养的12个孩子都围在茜周围。
“有一天我在市场上看到一个中年夫人和一个年轻好玩儿的现代女孩互相撕扯着头发,吵架打成一团。过去我对这样的场景只有嫌恶,但现在我却从那个中年女性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拼命活着的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