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尔朱兆第二次向高欢发出邀请了,上一次他的好意却被高欢婉拒了。那次尔朱兆要去攻打洛阳,要高欢一同前去谋取富贵——尔朱兆认为高欢是叔叔尔朱荣一手提拔的,又是义薄云天的好汉,肯定会给叔叔报仇的。可高欢拒绝了,以家门口山贼未平的理由推辞了。尔朱兆很懊恼,本是觉得此趟买卖把握大,把你高欢当成兄弟,才想让你分一杯羹的,没想到你竟推三阻四,你以为我那个吉梦是白做的?
山贼未平当然只是托辞,老谋深算的高欢之所以选择静观其变,是因为他觉得此趟攻打洛阳风险过大,一旦失手,就是家破人亡的后果。目光短浅之人做决定时,只会想到若是失败会付出什么代价,高瞻远瞩的人则会考虑:即便成功,我还会失去什么?而正是对成功的忧虑,才是高欢真正按兵不动的原因。是的,即使成功打下都城,废掉天子又如何呢?此时的高欢已不像三年前“河阴之难”时那样冲动了:当时他为了取悦尔朱荣,竟然劝其称帝,没想到局势突变,他自己也险些被贺拔岳的谗言害死。
经过了三年的磨炼,他明白了政治声誉的清白对一个想成就霸业的人是何等重要!的确,尔朱兆此次攻打洛阳胜算很大,自己跟着去肯定能加官晋爵。但元子攸已经即位三年,是天下公认的君王,他谋杀权臣也算名正言顺;而尔朱兆虽师出有名,但终究是以下犯上。且尔朱兆有勇无谋,就算一时得志,终是秋后蚂蚱,蹦不了多久的。成功了,也就是眼前这一点蝇头小利,却为此要一辈子背负谋逆造反的恶名,值得吗?孰重孰轻,高欢心里一清二楚!
当然高欢也不是那种以死报效君王的纯臣,可他更不会贸然做出以下犯上的蠢事,这从以后他跟几位北魏君主的恩怨情仇中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他对君主的态度要比曹操温和一些,不会把曹操那种咄咄逼人的霸气时刻写在脸上,但在本质上却与其如出一辙:即便不赶尽杀绝,但绝对要为我所用!
这是尔朱兆第二次示好了,还是拒绝吗?虽与上一次才相隔了一个多月,但天下的局势已全然不同了:元子攸已死,新即位的皇帝元晔只是个摆设,天下即将四分五裂,又到了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高欢的幕僚都盼着尔朱兆被陵步蕃攻垮,这样起码自己地盘里能少一个劲敌,所以都劝高欢不要救援。高欢当然喜欢坐山观虎斗的感觉,但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帮尔朱兆一把。他明白现在天下尽是尔朱氏的势力,山西这一带更是尔朱氏起家之地,自己虽据有晋州一地,但终究势单力薄,寄人篱下,日后还得靠尔朱兆关照。虽然尔朱兆此次凶多吉少,但一旦风云突变,挺过此次凶险,见自己见死不救,肯定会恼羞成怒,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高欢考虑的不只是“害”的问题,还有“利”的关系!因为尔朱兆手上有着一座让高欢垂涎三尺的金山,可那宝藏捏在尔朱兆手里却连废铜烂铁都不如。高欢知道要想横行天下,非得把这堆废铜烂铁搬出来“变废为宝”不可!但这需要尔朱兆点头才行,所以他门口这把火一定要帮他灭掉。
我们都见过救火,但救火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心地单纯的人一看到刚起了点火苗,便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把火灭了;而居心叵测的人却不这样,他非要等到那火势冲天,直到主人绝望的时候,才慢腾腾出手相救。而主人对这两种结果的报答方式更让人大跌眼镜:第一种至多是几块点心,再加几句不痛不痒的感谢话,如同打发叫花子一样,因为在主人眼里——火这么小,自然会灭的,这点报酬够意思了;而第二种明明是居心险恶,可主人不但大鱼大肉地伺候,还要感激涕零地谢个不停,因为他明白:要不是你出手相救的话,就完了。
这世道就这么混账,所以高欢要么不出手,要么非得等到尔朱兆绝望到哭爹喊娘的时候再出手,这样他才会感激自己一辈子。他力排众议,带兵出发了,可行军的速度却如同蜗牛。尔朱兆日日派人催高欢尽早赶来救援,可高欢虽满口答应,却又装作很无奈:不是兄弟不卖力,是这天公不作美,汾河上的桥没了,我这军队渡不过来啊!而这时,尔朱兆早已窘迫得火烧眉毛了,屡屡落败,被陵步蕃的军队揍得鼻青脸肿,只得向南逃窜。
这时高欢游山玩水也差不多了,觉得这火也已经旺到尔朱兆要感激自己一辈子的势头了,便率兵赶到,与失魂落魄的尔朱兆会师。高欢用兵老谋深算,尔朱兆打仗勇猛无敌,两人这一次合作算是珠联璧合,在石鼓山一带打得贼军丢盔弃甲,大败而逃,而贼帅陵步蕃本人也临阵被斩。
巧骗
不出所料,尔朱兆果然对高欢感恩戴德,和高欢点了香火,拜了天地,成了歃血为盟的兄弟。尔朱兆头脑一热,更是不顾个人安危,只带了数十骑前去拜访高欢,通宵达旦纵酒为乐。
这在尔朱兆眼里只是一次增进兄弟感情的普通宴饮,而高欢却如临大敌,心如鹿撞,他明白人生关键的时刻来到了——把握不住,那可能这一辈子都会窝在晋州这个小地方了;一旦抓住了,那便预示着自己一飞冲天的机会来了。
让高欢梦寐以求的正是尔朱兆手中的十万六镇降户。这本应成为虎狼之师的十万人在尔朱兆这里完全成了累赘。葛荣败后,被迁徙到山西一带的六镇降户有二十余万人,可他们过的日子很惨,遭受契胡族人的凌辱欺压,连活命都朝不保夕。为求活命,不到三年时间,他们大大小小的反叛已达二十六次。而尔朱兆对此除了大肆屠杀外,别无他策,常为此事忧心忡忡。降户虽被诛杀过半,却依然造反不停,可见契胡人对他们的凌辱到了何等暴虐的地步。这么好的宝藏在尔朱兆这个蠢蛋手里却成了废铜烂铁,缺兵少将的高欢当然心疼死了:再这样下去,这宝藏就要活活烂掉了——造反不止的六镇人迟早会被尔朱兆杀光的。
为此事,高欢早已日思夜想多时,他准备趁着这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的机会把这宝藏捞出来——因为这可是自己日后发家致富,直至富可敌国的本钱。而尔朱兆虽然蠢,可他会蠢到把这十万人主动拱手相让的地步吗?
事实证明,只要你肯循循善诱的话,有些人会蠢到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地步——被你卖了,还乐得替你数钱。高欢正是这种忽悠的高手。一次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后,喝得晕乎乎的尔朱兆主动向高欢倒起了苦水:“六镇降户谋乱不止,为之奈何?”
这不明摆着是向黄鼠狼询问:我们家这些鸡不太听话,每天闹得天昏地暗的,该怎么办?尔朱兆心地如此单纯,高欢觉得不好好利用一番真是对不起自己与生俱来的奸猾,何况他这只黄鼠狼对这些鸡早已垂涎三尺。但聪明的黄鼠狼再饥渴,也不会直接说:把这些鸡都搬到我家里来,我会好好照顾它们的。高欢当然不会选择这种赤裸裸的方式。
他压抑住心中的狂喜,装作一脸诚恳的样子:“六镇反残,不可尽杀,宜选大王心腹统之,有犯者罪责其帅,则犯罪者寡矣。”此言的确是在替尔朱兆排忧解难,什么“心腹统领”、“连坐惩罚”,确实有效。可这句话却藏着一个小阴谋,它其实是在引诱尔朱兆询问:那么谁可统领这十万人呢?
单纯的尔朱兆此时正喝到兴头之上,觉得此计甚妙,连忙询问:“善!谁可使者?”
果然中计,戏的关键时刻终于来了!高欢当然不能毛遂自荐,因为这样太明目张胆了,尔朱兆虽傻,也会一眼看穿的。
可老谋深算的高欢早已安排好了一个近似黄盖的苦角——贺拔允。贺拔允是贺拔家三兄弟中的老大,此回刚刚从柔然出使回来,也被请来参加这个酒局。贺拔允看出高欢日后定能飞黄腾达,暗中早已与其结交。不过他虽能征善战,但与贺拔岳、贺拔胜这两位弟弟相比,还是缺一点英雄气概,所以也甘愿出演这个不太光彩的角色。
尔朱兆此言一出,贺拔允忙说:“让高欢统领吧。”
这时,真正的男主角上场了!刚才还文质彬彬,在一旁出谋划策的高欢突然发疯似的扑向贺拔允,一拳打在贺拔允嘴上,打得他鲜血直流,门牙脱落。打完后,高欢还义愤填膺地说道:“平生天柱将军(尔朱荣)在时,奴辈伏处分如鹰犬。今日天下之事取舍在王,而阿鞠泥(贺拔允)敢僭易妄言,请杀之!”
这话听了,谁不飘飘欲仙!以前是叔叔统领天下,没想到现在我尔朱兆已经天下独尊了。高欢这兄弟真讲义气,为了维护我的尊严,竟然把贺拔允打得这样惨。他如此重情重义,我尔朱兆再不表示表示,那还是人吗?尔朱兆心头一阵暖意过后,说:“六镇这群叫花子就靠高欢兄弟照料了。”
贺拔允的那颗门牙总算没有白掉!可高欢在欣喜若狂之时,并没有和尔朱兆继续狂饮,因为他懂得承诺永远都是空的——只有到自己手里那才是真金白银。尔朱兆现在信誓旦旦,一旦酒醒,发现这十万人没了,说不定会立马追回,那自己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更重要的是尔朱兆身旁有一个人让高欢不寒而栗,高欢明白自己的一切把戏都逃不过他的法眼。虽然高欢早已在尔朱兆左右四处打点,但这个人却始终软硬不吃。只要尔朱兆一清醒,他在旁耳语几句,局面马上就会峰回路转。此人便是慕容绍宗。
慕容家族在五胡十六国时算是有过一阵光辉岁月。那段时间,王朝更迭,小国林立,建立王朝最多的就是他们慕容家了,这大大小小名称带“燕”的王朝也凑成两双了——前燕、西燕、后燕、南燕(北燕不姓慕容,那可是汉人冯跋建的,虽然地盘不大,但很难得,谁让那时汉人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