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羽生率领五千人偷偷摸摸赶至信都城下的龙尾坂,结果被高敖曹率先发现。高敖曹见情况紧急,索性连盔甲都不穿戴了,率领手下的十余名亲信直往这五千人冲去。
一般十几人去攻打几千人,上演的都是羊入虎口的凄惨场面,可高敖曹却让我们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果。高敖曹武艺卓绝,勇冠群雄,如是单打独斗,肯定无人能及,是当时南北两朝的第一猛将,被称为“项羽再生”。他手下这几位勇士也是他亲手训练的,打仗勇猛无敌,无不以一当百。这十几人,面对几千人围困毫无惧色,在敌军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尔朱羽生本是想靠偷袭侥幸得逞,见诡计被人识穿,发现城中有备,心中寒意顿生。现在高敖曹这混世魔王又舍命来拼,这煞星在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一想至此,尔朱羽生心中更是发毛。他见信都城又有援兵攀绳而下,正急速赶来,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索性率兵遁去。
在冷兵器时代,我们偶尔会看到以一当百,甚至以一抵千的武侠场面。那么,两晋南北朝时还有没有比高敖曹更猛的人呢?有的,南朝宋的开国皇帝刘裕就是一人挥着长刀,赶跑好几千天师道徒!他当时也是带了十几个兄弟去侦察敌情,遭遇了好几千天师道徒。可惜刘裕的兄弟不像高敖曹的手下那么经打,很快全挂了,刘裕本人也被捅到河里。那些天师道徒正欲下河结果刘裕,可打不死的他竟然又从河里爬起,抡起大刀片子砍死数人,并趁机登岸。上岸后他越战越猛,且嘴中还大喊大叫,结果这拼命的架势真吓得那几千人向后狂退了。刘裕可称得上两晋南北朝时最猛的人。
当然这种场面后人记载时肯定会添油加醋,刻意渲染一下,但基本情节是可信的。因为虽然说是几个猛人力战几千人,但真正和这几个猛人正面交锋的也就几十人吧,很多人是躲在后面看热闹的。且在冷兵器时代,又没有对讲机、望远镜这些家伙可用,一开战,双方都闹哄哄的,找不着北。如果没有经过严格的方阵训练,其实军中的很多人都无事可干,只是跟着乱跑。只要前排的人一开始后退,后面的人便以为碰到大敌,也立刻向后逃命,最终便会形成全军大崩溃的多米诺骨牌场面。可这种结果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百年一遇而已。
而高敖曹、刘裕,还有那位乌江之败的项羽,都创造了这种令人热血沸腾的场面。他们以一己或数人之身,在千军万马的围困中游刃有余地来回驰骋,男性的血性和力量在金戈铁马的碰撞中划出了最美的弧线,此等壮美场景千年之后依然让我等血脉贲张,那是何等的豪气冲天!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场面在血腥之外,有时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美感。刀剑出鞘,百箭齐发,万马奔腾,黑云压城,黄沙漫天,狂风呼啸,天地之间任由壮士驰骋,力与美在这里得到了最酣畅淋漓的展现。可在火器发明后,这种壮烈的场面便彻底消失了:任何一个长相猥琐的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轻松地敲击键盘,都能成为横扫千军万马的英雄。战争从此变成了赤裸裸的工具对抗。
当然高敖曹和刘裕之所以能创造这样的奇迹,除了个人力大无穷外,根本的原因是他们背后的援兵也快赶到了,所以敌人才胆寒撤走,不然就是舍上几百条人命也能把他们累死。不过奇迹永远是奇迹,尽管是一瞬间的。
军中虽有高敖曹这样的万人敌,但目光长远的高乾还是觉得势单力薄,毕竟不能让自己的兄弟天天吃壮阳药、喝兴奋剂跟几千人火拼啊。他知道单靠自己这点人马是撑不了多久的,必须和人联手。天下虽大,却唯有此人才能力挽狂澜,可这人此时正四处传言要来夺他的地盘。
不速之客——高欢来了
此人正是高欢。高欢对尔朱家族走马灯似的更换皇帝倒不在意,反正是他们一手遮天,换哪个姓元的王爷都是他们手提的木偶而已。他率兵在太行山脉里休养了好一阵子,听闻河北之地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明白出山的时机已到,便扬言要率兵讨伐冀州的高乾兄弟。
高欢选择这个机会出兵,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要是稍早一点,当时高乾兄弟反意未决,何去何从尚未知晓,自己一出兵还有可能会把他们推向尔朱家族。此时他们已被逼入绝地,不得不反,趁他们焦头烂额之际,自己过去趁热打铁一下,他们定会投怀送抱,把地盘拱手相让。高欢这小子是典型的黑手党白手起家,人是从尔朱兆手里骗的,马是从尔朱荣老婆处“借”的,粮食是从刘诞那里抢的。这一路连蒙带抢的,就只差一块地盘了。
所以,这种趁火打劫的机会他怎会错过?
果然冀州一带听闻高欢来讨,都惶恐不安——虽说来敌人饥马瘦,可毕竟是整整十万人马。唯独高乾心中有数,他已决意与高欢联手,忙安慰众人:“高欢雄略盖世,其志不居人下。今日之来,必有深谋。我当轻马迎之,诸君勿惧也。”高乾安顿好州中事务,立马率十余骑前去滏口与高欢相会。
高乾至高欢营中,两人寒暄后,一翻家谱,发现都是渤海高氏之后。而按辈分相言,高乾还是高欢的族叔。如此一来,关系拉近,高乾便力劝这个新认的族子,慷慨陈词:“尔朱家族酷逆,人神共愤。明公向来威德之名远播,天下倾心。若是以义起兵,则尔朱家族不足为明公之敌。鄙州虽小,户口不下十万,收入足以供养军资,愿公熟思。”
高欢虽明白高乾是来送礼的,却不料他如此爽快,自己得此大州竟不费吹灰之力,心中狂喜,便仰天大笑:“吾事济矣!”他与高乾把酒言欢,直至同帐相寝。
其实当时高欢还装模作样地接受尔朱家族的领导,而高乾已彻底与尔朱家族决裂,他的此次拜访在常人眼里有点羊入虎口的意思。可高乾敢如此冒险,是因为他太了解高欢了:高欢一定会和他合作的。
当时局势非常明朗,是三股势力共同角逐北魏天下:尔朱氏的契胡部族,高欢领导的六镇鲜卑和高乾代表的汉人大族,而北魏宗室早已奄奄一息,不值一提。目前最占优势的是尔朱家族,可他们虽一手遮天,但却治国无方,只会倒行逆施,在官民中恩德俱失,弄得怨声载道;且他们目光短浅,不会笼络汉人大族,虽能得逞一时,但长久不了。
而六镇鲜卑这几年虽把北魏王朝弄得翻天覆地,但在葛荣败后,势力萎缩,几乎退出中原逐鹿的舞台。可此时尔朱兆这蠢蛋却让高欢统领六镇之人,让其返回河北就食,此举无疑是放虎归山。看来六镇鲜卑依然还会粉墨登场一番,上演东山再起的好戏。
而汉人大族以部曲乡里为支撑,各自占地为营,缺少横向联系,始终成不了大气候。自从西晋灭亡,王室南渡,像王谢这样的中原望族也跟随南迁,而另有一些大族却选择了留守,结坞自保。这数百年中,他们在异族的统治下隐忍苟活,迎往送来,苟延残喘至今:匈奴族来了,他们只得笑脸相迎;羯族人称霸了,他们又得曲意奉承;鲜卑慕容家族登基了,他们立马投怀送抱;鲜卑拓跋族崛起了,他们唯鲜卑族马首是瞻。如今,这群六镇的鲜卑人手上其实还沾着河北之民的鲜血,而高乾又主动请高欢坐镇冀州,似乎毫无骨气可言。
如今我们当然可以痛快地骂他们一句——人尽可夫!可在这华族昏暗无天的数百年中,正是他们的隐忍苟活保存了华族复兴的力量,为以后隋唐时期华族的崛起铺设了道路。我们也在五胡十六国走马灯似的改朝换代中看到,任何一个异族要在中原站稳脚跟,获得长治久安,不与中原巨族联合,必定速亡。
但目光短浅的尔朱家族却不理会前人的兴亡成败,盲目迷信武力可以解决一切。而高欢领导的六镇鲜卑其实也是汉化最大的反对者,但目前窘于势力弱小,为摆脱困境,只得选择与汉人大族联手。这正是高欢的高明之处。汉人大族为避免尔朱家族对自己赶尽杀绝,以求趁乱崛起,与六镇鲜卑的联姻也是必由之路。所以这看似是高乾与高欢一次简单的聚会,却也是鲜卑、华族在契胡势力压迫下不得已的必然结合。
可这种貌合神离的联合会长久吗?
此时高、封两家和六镇鲜卑的联合,与孝文帝刻意笼络中原望族已经截然不同。孝文帝虽代表鲜卑异族利益,但他为了成为华夏正统,他的改革可是脱胎换骨,与中原望族的融合直至联姻完全是内心所求。而高欢此时看似对高乾张开双臂欢迎,却更是在局势中不得已之举。
即便高欢自己明白华族、鲜卑联合的重要,可他手下的鲜卑六镇与华族结下的恩怨情仇,怎会轻易消融?这也注定了他们未来之路必定磕磕绊绊,在度过这个蜜月期后,在关键时刻又马上会出现落井下石的局面,最终分道扬镳。
比我们更瞧不起高乾的是他弟弟高敖曹。“万人敌”高敖曹当时正在外地攻城拔寨,想着兄弟俩打下一片江山玩玩,没想到老窝冀州竟被哥哥拱手让给高欢这个“镇兵”了。高敖曹很瞧不起哥哥这种近似妇人的投怀送抱之举,便给哥哥送了块布裙羞辱他。高欢早就听闻高敖曹的威名,此时求贤若渴,忙派自己的世子高澄执子孙礼拜见他。高敖曹一看高欢挺懂事,便也投奔了高欢。
此时他们是朋友,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尔朱家族。
送上门的李元忠
冀州是不费一兵一卒唾手得来,而附近的殷州几乎是李元忠强行塞给高欢的。李家是殷州赵郡的富豪大族,靠乐善好施赢取民心,黑白两道全吃得开。当年葛荣叛乱时在此连连挫败,葛荣为挽回颜面,全力而来方打下他们的壁垒。李元忠也忠于魏室,此次听闻高欢率军经过,便也乘露车、弹素筝、饮浊酒前去奉迎高欢,完全是魏晋时期的名士派头。
当年李元忠出任南赵郡太守时,光顾着喝酒了,政绩很差。高欢喜欢实干的人,对李元忠并没有出现周公吐脯的热情。吃了闭门羹的李元忠并不在意,反而更加放开了,在门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对看门人说:“传言高公招延俊杰,今闻国士到门,不吐哺辍洗,其人可知!还吾刺,勿通也!”
门者立告高欢。高欢请入,好久好肉伺候。酒毕,李元忠取筝弹奏助兴,慷慨一曲后直奔主题:“天下形势可见,明公犹事尔朱邪?”意思是你这十万人也不是吃素的,该自立山头了。
高欢假惺惺地回答:“富贵皆因彼所致,安敢不尽节!”一直靠尔朱家族照顾,怎能背叛他们呢?
李元忠看高欢吞吞吐吐的,说:“非英雄也!”又问:“高乾兄弟可来拜访?”明明高乾刚走,高欢又耍心眼:“何肯来?”两人又言语一番,却始终话不投机。高欢看李元忠醉成烂泥,依然不肯打开心扉,索性让人将李元忠扶出。李元忠却赖在地上不起。高欢手下孙腾忙劝高欢:“此君天谴来,不可违也。”
李元忠慷慨陈言,直至涕泗横流,说得高欢终于动容,悲不自胜。李元忠看火候已足,献上计策:“殷州之下狭小,粮草兵马空缺,不足以济大事。明公若进军冀州,高乾兄弟必奉明公为主,殷州便也跟随明公。冀、殷既合,沧、瀛、幽、定四州自然弭服,唯有相州刺史刘诞可能抗拒,然而非明公之敌。”
高欢激动得握住李元忠的手称谢——早知道兄弟是来送地盘的,我就不用这么装模作样,三番五次骗你了!
在高、封、李这些河北大族的盛邀之下,高欢反客为主,成了冀州之主。六镇兵士在冀州一带休整、操练两月之久,元气渐渐恢复。尔朱家族见高欢气候已成,便封高欢为渤海王,诱其入朝,以便除之。要是前几年,高欢肯定会欢天喜地地去领赏——将相王侯,大家一辈子不就这点追求嘛。李广这样的神将累死累活都还捞不到侯爵呢,这回赏的可是王爵啊!可如今高欢的眼界高了,王爵这种小货色哪还看在眼里,他要的是整个天下。
在高欢休整时,北边的刘灵助这个算命先生被尔朱家族除掉了。除掉刘灵助的是侯渊,这小子此次的胜迹又让人瞠目结舌。不过,他采用的方法与上次又如出一辙——他先诈言西逃迷惑敌人,接着率领千骑趁夜色抵达刘灵助的壁垒下,发起闪电式攻击。刘灵助手下的弟兄虽是人山人海,可这些人不是来卖命的,都是来看热闹的,都瞪大眼睛等着刘大仙大显神通,吹口神气把敌军吹走。
可是刘大仙这次演砸了,天兵天将竟然很不讲义气,没下凡来帮他的忙,结果他的数万人被侯渊的千余众打得大败。最后,刘大仙身首异处,被传首定州城。战前,刘大仙曾占了一卦:三月之末,我必入定州。这一卦果然又中了!他用生命为自己热爱的神学事业作了这最后一次血的实证,这种伟大的献身精神现在早已绝种。
不过刘灵助的惨败早在高欢的预料之中,对他没有多少震动。现在他两州在手,雄兵十万,粮草充足,如不尽早动手,反倒会让尔朱家族占了先机。何况这十万人天天酒足饭饱的,冀州城也招待不起,迟早会坐吃山空。
可万事俱备,还欠东风。高欢虽底气十足,没有这东风也不敢贸然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