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镇之人本是北魏最勇猛的将士,是捍卫帝国边疆和尊严的钢铁长城,可往昔如狼似虎的他们如今却早已堕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他们在破六韩拔陵手里是一群游兵散勇,在葛荣手里如同一盘散沙,在尔朱兆手里近似一堆破铜烂铁,难道在高欢这里就会脱胎换骨,成为无坚不摧的虎狼之师吗?高欢手里有那点石成金的良方吗?
葛荣当年号称雄师百万,却在尔朱荣的七千铁骑前折戟沉沙,高欢那时正是六镇的死敌,他亲眼看见葛荣的数十万人马流沙般在他面前崩溃。在六镇崩溃的那一刹那,高欢大彻大悟:没有铁的纪律,无论如何强大的军队都是乌合之众。
是的,只有有了铁的纪律,这些散兵游勇才会被磨炼成战无不克的钢铁战士,这盘散沙才会被砌成牢不可破的万里城墙,这堆破铜烂铁才会被锻打成无坚不摧的尖刀利刃,这便是高欢一直苦苦寻觅的良方。
而铁的纪律不是从天而降的,如何将它植入这些游兵散勇身上,并成为他们身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呢?
对此,高欢早已胸有成竹:只有怀有必死之心,才会奉行钢铁之纪。人皆贪生惧死,为求活命,不忧其不众志成城,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六镇之人逼到绝境之中。于是他刻意安排了这样的一场演出:他先伪造了一份尔朱兆的信函,称要征配部分六镇之民重返山西作为契胡族人的部曲。闻此噩耗,六镇之人大恐,刚刚逃离契胡族的魔爪,在冀州过了几天小康日子,却又得重返狼窝去做奴隶和劳工,所以对尔朱家族之恨皆痛入骨髓。
见此招见效,高欢又趁热打铁,伪造并州军令,称尔朱兆立马要征配部分六镇之人前去讨伐并、汾一带的贼民。高欢装作军令难违的无奈样子,火速征集了一万多人,要求立马上路。而孙腾、尉景两人事先被安排好了唱红脸的角色,在一旁替镇民苦苦相请,请求宽限五日。如此折腾了两回。
宽限十日,这时间也是高欢的精心安排,此十日足以让六镇人被恐惧、痛苦折磨得失去任何理智,将心中的愤怒、仇恨酝酿至极点,就等着上路那一天的集体爆发!高欢见火候已足,便亲至郊外送这万人上路。六镇之人都是沾亲带故,盘根错节,虽说征配一万,但却几乎涉及所有镇户,今日一别,众人都明白今生毫无相见之可能。
到了高欢引爆火药桶的时候了,而他点燃的方式却与他人截然不同——他用的是眼泪。冠冕堂皇之言过后,高欢便是泪如雨下,言辞哽咽,营造出生离死别的气氛。见主帅落泪,六镇人更是哭号不已,响声震天,群情激昂。
高欢泣不成声,讲出了让六镇人肝胆俱裂之语:“今直西向,已当死;后军期,又当死;配国人,又当死,奈何?”
此三个死字如同惊涛骇浪接天而来,让六镇之人心如死灰,明白此行毫无生望。既然横竖皆死,为何不以死相搏,以求生路?于是,群情汹涌,高喊:“唯有反而!”
逼反成功,可这只是他的第一个目的。逼反他人只能算庸人所为,引别人逼反自己才是真正的高手。此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他人迫于威逼利诱,只得阳奉阴违,可哪天突然掉转枪口也在所难料;而后者定会死心塌地。
这戏还得接着唱,高欢又开始循循善诱:“造反乃一时之计,应当推举一人为主,谁可者?”明知故问嘛,众人皆推选高欢。
此时,高欢怎会痛快答应?他忙与众人约法三章,道:“你等皆是连亲代故,难以控制。不见葛荣乎?虽有百万之众,曾无法度,终自败灭。今以吾为主,当与前异,毋得欺凌汉人,违犯军令,生杀予夺由吾执掌。如不允诺,吾不为这贻笑天下之事。”
为求活命,众人皆连连点头:“死生唯命!”高欢完成了点石成金之举,便杀牛犒劳众人,起兵于信都。
明明是造反,可这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连殷州刺史尔朱羽生都被蒙在鼓里,误以为高欢依然是自己的盟友。高欢的狡诈由此可见一斑。
可行为风格上一向不同常人的李元忠忍不住了,他不等高欢号召,便擅自率兵开始攻打尔朱羽生。高欢趁势派高乾佯装前去支援尔朱羽生(因高乾已投靠高欢,跟尔朱羽生也算盟友),尔朱羽生喜出望外,可他马上为自己的轻信付出了血的代价。高乾率轻骑入城,假装邀请尔朱羽生共商军计。蒙在鼓中的尔朱羽生深信不疑,可一出门便被擒拿斩首,殷州不战而克。
高乾拎着羽生头颅来见高欢,高欢便抚膺大叹:“今日反决矣。”很多人落草前都被同伙所逼——杀人以示诚意,高欢此举也藏着这意思:如今高乾和李元忠手上已沾上了尔朱家族的鲜血,以后再也不怕他们首鼠两端了。
既然都上了贼船,那么也该正大光明地造反了,于是高欢上表宣扬尔朱家族罪恶,起兵征讨。他的智囊孙腾认为既然造反,就得另立旗帜,以便号令众人,以免人心涣散。但高欢明白立帝事关重大,自己手头并无合适人选,仓促行事,反倒贻害将来。可他最终受不了孙腾三番两次地苦请,便只得推立渤海太守元朗为帝。高欢被封为丞相,高乾为司空,高敖曹为骠骑将军。
闻知高欢起兵,尔朱家族反应也各不相一。尔朱天光依然稳坐关中,按兵不动——因为高欢离他太远了。尔朱仲远、尔朱度律这些粗人则嗤之以鼻:六镇在葛荣号称百万时都被契胡武士轻松收拾,现在就这十万人马,何足为虑?而尔朱世隆倒高瞻远瞩,担忧不已,力主早日出兵,除掉这个祸害。
而尔朱兆的动作最为迅捷,率两万精兵从井陉出兵,以示攻打殷州。李元忠见兵势过盛,忙弃城投奔冀州。
十月,尔朱家族的南线大军由尔朱仲远、尔朱度律、贺拔胜率领,屯于阳平一带,而西线的尔朱兆翻越太行山后率军屯于广阿一带,号称十万。两军离冀州均只有百里之遥,高欢开始面临着生死考验。
此时如果硬拼,几无胜算。高欢明白硬的不行,就来阴的——他用上了反间计。尔朱兆和尔朱世隆兄弟之间一向不睦,便用谣言瓦解他们的联盟。他派人四处传言:世隆兄弟将谋杀尔朱兆。一会又传:尔朱兆与高欢一同谋杀尔朱仲远。一时流言蜚语满天飞,尔朱成员本就互相猜疑,此种风险关口听此传闻更是疑神疑鬼,果然都徘徊不进。
尔朱仲远害怕尔朱兆兵势强盛,便派贺拔胜等人前去邀请尔朱兆会谈,以消除疑虑。尔朱兆虽率轻骑赶来,可一路都在疑神疑鬼——当年高欢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却转脸就叛,这可伤害了他那纯洁的心灵,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怀疑一切。要说这半年尔朱兆有什么长进的话,那就是两个字——成熟,他再也不是那个让高欢玩于股掌之中的愣头青了。结果这屁股还没捂热,尔朱兆便未卜先知地闻到了尔朱仲远营中那股重重的杀气。于是他开始装深沉——绷着个脸,手舞马鞭,长啸凝望。过了一会儿,尔朱兆觉得尔朱仲远要动手了,便慌忙跑出,驰还军营——唉,高欢真是害人不浅!
尔朱仲远见尔朱兆中了邪似的逃走,怕误会加深,便让贺拔胜等去追回尔朱兆。可尔朱兆此时是铁了心,便把贺拔胜等人扣为人质。尔朱仲远闻此,以为尔朱兆要率兵来攻,便慌忙领兵逃走。高欢靠动动嘴皮子,耍耍心眼,便赶走了一个劲敌,只剩下尔朱兆和他单兵作战。
可此时的尔朱兆依然兵马雄厚,高欢心中还是惴惴不安。战前,他询问自己的表侄——亲信都督段韶。段韶虽年轻,却有远见卓识,鼓励高欢:“王以众讨逆,如汤沃雪。”高欢窃喜,又言:“以小敌大,恐无天命不能济也。”段韶又引经据典一番:“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尔朱氏人心已去,天意安有不从者哉!”此时的段韶还年轻,只能做做这些类似保卫领导的小事,可后来的他在沙场上却会让所有的敌人都闻之胆寒。
如段韶所言,孤军作战的尔朱兆果然大败,被俘五千余人,高欢迎来了一场开门红。
攻下邺城
趁尔朱兆败退之际,高欢挟胜势立即进军邺城。邺城是北魏重镇,向西经滏口可翻越太行山脉,争霸晋汾之地(山西一带),南下则可横渡黄河,威胁首都洛阳。当年葛荣之乱时,便由于邺城一直固守不下,使他南下受阻。当年孝文帝决意迁都时,在邺城和洛阳两城之间也是选择良久,后为文化之考虑终舍邺城而选洛阳,邺城的繁华可见一斑。
相州刺史刘诞也倒霉,当时尔朱家族都在互相怄气,结果都未发一兵一卒来救,他只得孤守这个遗忘了的重镇。由于邺城城坚墙厚,加上刘诞死守,攻城接近两月之久,高欢竟毫无进展。高欢明白如再久攻不下,尔朱家族一旦和解,定会卷土重来,自己便腹背受敌,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