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高欢永远不是那种一条死路走到底的愣头青——既然邺城城墙这么皮糙肉厚的,上面攻不进去,那我就从你的下面挖进来,底下的土总是松的吧。其实这招当年曹操在这里也用过,高欢只要照葫芦画瓢即可。官渡之战后,曹操收拾袁氏残余势力时,在邺城下也是苦战不已。为了攻城,曹操也是挖土山、掘地道忙得不亦乐乎,但结果并不见效。后来曹操改为引漳河之水淹城,取得大胜。
既然高欢在过麦地时的表演已经胜过曹操这位前辈了(曹操贪便不下马,结果马受惊踩了麦苗,还得“割发代首”糊弄一番,高欢吸取教训,便主动下马),现在攻城更要青胜于蓝了。高欢也派兵挖地道,每挖一段,便立上一根木头柱子,以防上层塌陷。待四通八达挖得差不多了,高欢便让人把这些柱子烧掉了,结果邺城一下子塌陷了一大片。高欢趁势率军攻城,擒拿了刘诞这个倒霉蛋。
邺城被轻松拔下,不可一世的尔朱家族终于感到了恐惧。和事佬还得让最胆小的尔朱世隆充当,他明白这一家人再这么相互折腾,迟早会让高欢一个个收拾掉的。他放下了中央首脑的架子,备了厚礼,低声下气地请求尔朱兆一块出兵剿灭高欢。为讨好尔朱兆这粗人,他还让这新任的皇帝娶尔朱兆的女儿为后。这下尔朱兆摇身一变,变成了皇帝的老丈人,既然现在女婿有难,自己当然得出马相救。
尔朱兆是被千辛万苦请来的,而尔朱天光则是被诱骗来的。可诱骗尔朱天光的并不是尔朱世隆,而是一位名叫斛斯的官员。
这位斛斯当初也是尔朱荣身旁的红人,他行军打仗的能力虽一般,却是花言巧语的高手,在这乱世之中一直活得特别舒服。他最擅长的本事是投机,一直奉行“择良木而栖”的原则。他虽不停地更换主子,但总是能讨得新主子的欢心,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本事。尔朱荣尸骨未寒,时任东徐州刺史的他便投奔了元悦(梁武帝又脑子发昏,派人送这位王爷回来抢位子)。结果时间不长,尔朱兆攻入洛阳,他看元悦不成器,便马上又跑回尔朱家族那里混日子。
可有一天他脑子发热,得罪了尔朱世隆,差点被处死,幸亏有尔朱天光竭力相救,才幸免于难。他觉得尔朱家族这么为非作歹,这日子肯定长不了,他又想借高欢之手除掉他们。
这次征伐高欢,他便力劝尔朱世隆把尔朱天光也一块捎上(多阴险啊,尔朱天光可是救过他的命)。尔朱天光本不愿这混水,但经不起斛斯苦请,也只得率兵前来。而他手下大将贺拔岳、侯莫陈悦都没有随他同来。
自尔朱荣死后,尔朱家族这回总算和和气气地聚在一起了。尔朱天光自长安,尔朱兆自晋阳,尔朱度率自洛阳,尔朱仲远自东郡,四路大军皆会聚于邺城一带,号称二十万,夹水而阵。
此时,在他们眼里,高欢是家族最大的威胁,可他们万没想到藏在队伍中的斛斯才是他们身后那把最可怕的刀。相比而言,尔朱家族成员是坏人,高欢则是来收拾他们的英雄。可与英雄一样,坏人最怕的也是小人。而两面三刀的斛斯便是彻彻底底的小人,他就等着落井下石的那一刻。
韩陵之战
契胡人、六镇人,北魏末年最骁勇善战的两股力量又相逢了。
邺城,是六镇人最伤心之处。四年前,他们在葛荣的带领下横行河北,即将南下攻占洛阳,却在这城下遭受了尔朱家族的凌辱:几十万人竟被尔朱荣的七千骑兵兵不血刃地击溃。从此他们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悲惨生活之中,在契胡族的凌暴下奄奄一息,几乎退出历史舞台。幸赖高欢偷梁换柱,才让他们重又昂首挺胸地回到了邺城这片土地,等待着与尔朱家族的再次决战——既然在此地跌倒,那我定要在此地重新证明自己。
然而时过境迁,此次决战与四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如今的尔朱家族财大气粗,尽集天下精锐,带甲二十万人,完全没有尔朱荣当年排兵布阵时的捉襟见肘之苦。可六镇之人却全无往日的辉煌,如同从暴富户又跌回了破落时期,与当年葛荣号称的雄兵百万相比,人数只能抵得他的零头一个,只剩下可怜的三万多人面对尔朱群狼的虎视眈眈。虽然今天也有几千汉人赶来助阵,可这些只会种地的汉人会打仗吗?
四年时光流转,六镇人的一切都在衰退,唯一增长的只有仇恨。同一片土地,面对更加强大的对手,这一切似乎都注定着六镇人的再次败亡。
然而还有一点微弱的希望,因为双方的领军人物与当年也不同了。尔朱家族的头不再是智勇双全的尔朱荣,而换成了勇而无谋的尔朱兆;六镇的首脑也不是目空一切的葛荣,变成了足智多谋的高欢。可高欢能力挽狂澜,颠覆这一切吗?
高欢明白这是一场决定命运的生死之战。但尔朱家族败了,或许还能返回他们的晋阳、洛阳、长安、徐州死守,可自己一旦输了,还有活路吗?
然而他毫无胜算,因为敌人太强大了,二十万人马,而他手中的步兵只有三万人,外加骑兵两千,众寡太过悬殊了。
如何应敌,是首要的问题。依靠邺城的坚城厚墙死守吗?这似乎是个好选择。可高欢放弃了,他明白如此被动地守城,最终会孤立无援,失败是迟早的事。高欢出人意料地选择了主动出击,率兵出屯城外,最后直至邺城外的韩陵山安营扎寨,而把守城的任务交给了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封隆之。
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常人的反应是想着如何避开,可高欢却另行其道,他不仅不躲,还要把这危险放大。他下令用牛、驴连成一片,把归路都堵死了,所有的人都被逼上了绝路。除了死战,别无选择!敌众我寡之际,主将必须要有这种破釜沉舟的气概,怀有必死之心的人才有可能创造奇迹。
高欢排成圆阵迎敌,高欢的从弟高岳将右军,高敖曹将左军,高欢本人则坐镇中军。高岳本居洛阳,投奔高欢不久,便能担此重任,可见能力非同一般。但高敖曹的手下全是他自己训练的乡兵,清一色的汉人。战前,高欢虽非常欣赏高敖曹,可对他的手下却期望不高,唯恐这些汉人关键时刻不堪一击,便好意要给高敖曹增派一千六镇兵士:“高都督纯将汉儿,恐不济事,今当割鲜卑兵千余人共相掺杂,意下如何?”
傲气的高敖曹对高欢的好意嗤之以鼻,断然拒绝:“敖曹所将部曲练习已久,前后战斗,能力不减鲜卑。今若杂之,情不相合,胜则争功,退则推罪,愿自领汉军,不烦更配。”高欢料不到,正是这些他认为难堪重任的汉人在他即将败亡的时刻力挽狂澜,改变了战局。
战斗即将开始。尔朱兆遥遥看见了高欢,便再次责怪高欢背信弃义。可在嘴皮子上,笨嘴笨舌的尔朱兆什么时候在高欢这里占过上风?
高欢置之不答,却反问:“本戮力者,共辅王室,今帝何在?”
兆傻头傻脑地回答:“永安(元子攸)枉害天柱(尔朱荣),我报仇耳。”以下犯上、谋害君主的人都是遮遮掩掩的,可在两军对垒之间这么大声宣扬,唯恐天下不知的,可能也只有尔朱兆了。
高欢便大义凛然地回答:“以君杀臣,何报之有?今日义绝矣。”
尔朱兆看看嘴上没占上风,便率军进攻。尔朱家族兵多将广,高欢的中军抵挡不住,节节败退。尔朱兆不用脑子,一看占了上风,就趁势猛冲,也不注意保护自己的两翼。
眼看高欢就要被赶至死路上,这时左翼的高岳率领五百骑兵猛冲尔朱兆的前军,而别将斛律敦则收拾了一些散卒骚扰其后。但真正致命的一击则来自于高敖曹的一千骑兵。勇猛无比的高敖曹率领曲王桃汤、东方老、呼延族等骑兵突然杀入,横向冲击尔朱兆的队伍。尔朱家族本欲乘胜追击,如今却首、中、尾都遭受袭击,尔朱兆“只将三千”的致命毛病又暴露无遗,一时首尾难顾,乱成一团。被逼至死处的高欢发现尔朱军队遭受伏击,便也回首夹击,尔朱大军终于溃败。
而早有二心的贺拔胜和徐州刺史杜德也率部投降高欢,尔朱家族成员四处奔散,各自逃命。尔朱兆悔青肠子,在慕容绍宗面前捶胸顿足:“不用公言,以至于此。”这粗人一战败,胆气顿失,连手下那些残兵败将也不敢收拾了,想一逃了之。反是慕容绍宗沉着无比,立旗鸣角,收聚散卒,整成队形后再向西退去。
高敖曹的弟弟高季式,尚是血气方刚之时,得胜后竟然只率七骑狂追尔朱兆。而高敖曹混战之后,方知此事,以为季式凶多吉少,哭喊:“丧吾弟矣!”至深夜,高季式方才返营,鲜血满袖。可见尔朱兆是如何地失魂落魄,对此八人也毫无办法。
但尔朱家族还有机会,只要他们同心同德,各据一方,尚可以东山再起。可惜墙倒众人推,他们的厄运接踵而来,因为两面三刀的斛斯开始浑水摸鱼了。斛斯与其他两位早有二心的都督立下盟誓,准备诛灭尔朱一家。他们快马加鞭,诱骗了北中城的守将,抢先占据了河桥。当尔朱天光、尔朱度律身心疲惫地赶来时,发现斛斯已摇身一变,站到高欢那边去了。两人苦于大雨昼夜不止,将士疲惫,弓矢难施,攻城不得,只得向西逃窜。最后,兵马离散,两人被擒。
而洛阳的尔朱世隆、尔朱彦伯也被斛斯施计擒拿,全被送至高欢之所。除尔朱兆逃归晋阳苟延残喘,尔朱仲远逃奔南朝外,不可一世的尔朱家族几日间竟至灰飞烟灭。
胜利属于高昂,汉人终于扬眉吐气;胜利属于六镇,四年之耻,一日尽雪;胜利属于高欢,掌控天下,指日可待!
可这胜利属于天下之民吗?即将占据洛阳的六镇人会比尔朱家族更懂得治理天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