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骑着李穆的马狼狈逃回,这时他的大部队也陆续赶到。这回惨败并没有让他胆寒,他又重整旗鼓,立即回击东魏。这回吃亏的是侯景,东魏军大败,纷纷往河桥撤军,躲进河阴城。当东魏的鲜卑人几乎潮水般地退走时,这邙山至黄河的天地间,唯一只剩下一个汉人还在率领他的部队继续抵抗。
此人当然是高敖曹。但为何高敖曹会有如此大的勇气?因为他在战场上从未输给过宇文泰,每次输的都是东魏的鲜卑军人。第一次西征,当他高歌猛进,冒死快杀到蓝田关,长安已近在咫尺时,结果鲜卑的猛将窦泰败了,他被迫撤军。第二次西征,当他把弘农围得水泄不通时,高欢自己败了,他又只得解围而去。这回,西魏的军队打上门来了,结果侯景的鲜卑部队又败了,而高敖曹却不愿认输,他要挑战宇文泰和他手下的西魏猛士。或许他要证明,汉人才是真正打不败的。
猜想高敖曹有这样的想法不是没有根据,因为在东魏这块土地上,汉人的确是没有一点尊严的:打仗的都是鲜卑人,而汉人只能耕地供养他们,理所当然地被瞧不起。而高敖曹几乎是唯一能在战场上替汉人挽回尊严的人,而现在终于到了他要证明的时候。
在河南练兵的时候,高敖曹曾与豫州刺史郑严祖赌博,结果御史中尉刘贵遣使召唤郑严祖商议军事。高敖曹很不耐烦,索性给来使戴上枷锁。来使仗着自己是刘贵的人,很有骨气地说了一句:“枷时易,脱时难!”
说话狠的人总要付出代价的——高敖曹也干脆地回了一句:“何难之有?出刀,将此头就着枷锁刎落。”刘贵无可奈何。
不过,很快就轮到刘贵本人倒霉了。第二日,刘贵还忍气吞声地与高敖曹共坐一堂,这时有人禀报黄河役夫多溺死河中。淹死的役夫都是汉人——大多数汉人不能当兵,只能替鲜卑军人干苦劳力的活。这时,刘贵很含沙射影地说了一句:“头钱价汉,随之死!(意思是只值一文钱的汉人随他们去死)”这话当然也在贬低高敖曹。
高敖曹勃然大怒,也不管刘贵的御史身份和高欢的旧友关系,立马拔刀就砍。刘贵连忙逃回营中。但事情并未完结,高敖曹马上击鼓集兵前去攻打刘贵。眼看就要出大乱子,侯景等人忙来调停,苦苦相劝,刘贵才算相安无事。
刘贵吃了亏,忍气吞声的确是最明智的选择。因为不要说刘贵,即便在高欢面前,高敖曹也同样放荡不羁。一次他前去拜会相府,便要直接闯入。门者连忙拦住——起码得去通禀一声,万一丞相正在干不雅的私事,那不是太尴尬了。
结果高敖曹勃然大怒,顺手弯弓搭箭就射,大闹于相府门口。高欢知道后,却也只是一笑了之,并不追责。
除了纵容外,高欢还特别优待高敖曹。高欢手下能打仗的几乎全是鲜卑人,平时号令三军时,当然只讲鲜卑话。不过只要高敖曹在列,他却只讲华语——首先得让高敖曹听得懂,其余鲜卑将士能否明白先置之一边了。
高欢如此纵容优待,自然绝非心胸宽广之故,最重要的原因有二:其一高敖曹力能扛鼎,单打独斗天下无敌;其二高敖曹为人虽莽撞粗鄙,但对高欢却是绝对地忠贞不二,没有他哥哥高乾的政治野心,非常容易驾驭。现在西魏大敌未灭,正是用人之际,当然要对高敖曹优待有加了。
尽管高敖曹本性粗俗不堪,但由于幼年时期他父亲对他严加管教,苦心栽培,所以长大了也经常做点附庸风雅之事——特别爱好写诗。不过,从流传的几首诗文来看,大多诗如其人——诗风极其剽悍,个别词句更是让人瞠目结舌。其中有一首诗倒是豪气冲天,写出了男人心中最向往的极乐世界:“垄种千口牛,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这对高敖曹来说,倒不是在幻想,而是这位东魏的高官对自己年少轻狂时绿林生活的深情追忆。据记载,高敖曹对自己的诗文从不一人专美,还要呈于高欢观赏,便是这样的粗鄙文字高欢也得掩着鼻子夸赞几句。
高敖曹的这一奔放天性却不是来自父传,相反,他父亲却胆小谨慎得要命,天天担心死后无人掩埋。这也不奇怪,他这两个儿子日日在外惹是生非、快意人生,却害得他父亲天天去蹲大狱——官府对高敖曹兄弟无可奈何,只能拿他父亲抵罪。主要缘由是高敖曹有一个性格暴躁的母亲,他的风格跟他母亲的言传身教应该很有关联——他母亲当年为报失子之怨,竟然把失职的丫环和惹祸的猿猴当场活活烧死,最后扬灰漳水方才罢休。
此回,当东魏多数鲜卑人都仓皇逃去的时候,高敖曹却依然将帅旗高高迎风招展,一副“向我开炮”的无畏架势,丝毫不把宇文泰放在眼里。
这种藐视的架势激怒了宇文泰,当然更让他大喜过望。如果说高欢是这世界上他最盼着除掉的人物,那么高敖曹可以算是第二个了。宇文泰尽集精锐,全力攻击高敖曹所部。
当时的战况肯定非常惨烈,西魏军队里也尽是杨忠、蔡、耿豪这种如狼似虎的猛士,高敖曹以一抵十,当然只能失败,而且是全军覆没。高敖曹孤身向河阴城逃去,然而他傻眼了——城门竟然紧闭,生命之门竟然被自己人活生生地堵上了。
守城的是高敖曹的宿敌——高欢的从子高永乐,这位衙内似的人物终于逮到害死高敖曹的机会。
虽然到了穷途末路,可英雄人物总还会奋力一搏。高敖曹向城门大呼,希望抛根绳子——攀上去也行啊,结果无人回应。
但高敖曹并不绝望,他毅然抽出大刀,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向城门重重砍去。城门在一点点地破开,看似有生的希望。
这场景的确极为悲壮,天下第一勇士正挥刀猛砍自救,身后西魏追兵舍命来追,城上的本国将士却无动于衷,或许还在肆意嘲笑。高敖曹虽力大无比,可城门实在坚固,生之希望转眼就破灭了,追兵已经近在咫尺。高敖曹灵机一动,躲入浮桥之下。而这时,城底下还剩了一人——高敖曹的家奴,他手中还捧着高敖曹的金带。
追兵忙问高敖曹藏身之处,这位家奴立马供出。家奴轻易背主,缘由在于高敖曹性格过于暴虐。前几日,他便因小事杀了一位家奴,而那位家奴却数次帮他渡过危难。而与这位家奴的结怨更为离奇,他一日梦到自己要为此奴所害,便要除之而后快,结果因人劝谏,方才罢手。如今,这噩梦倒是成真。
一看家奴背叛,毫无生望,高敖曹便从桥下跃出,奋步前来,把头颅慷慨一伸,喊出了最后一句豪言壮语:“来,与尔开国公!”
追兵连忙砍下,顿时鲜血喷射,可怜这位后三国时代最勇猛的武士就此谢幕,头颅成为追兵的囊中之物。
这位斩杀者得到的赏赐的确是不计其数,光布绢就是万段——可惜,当时西魏国力窘迫,只得暂时拖欠,每年赏赐一些;结果时光流转,西魏换了北周,宇文泰的儿子子承父业,依然年年还要给予;最后北周王朝也黯然离场,隋朝登台,宇文家的债务还未还清。而那时,离高敖曹之死已有四十三年之久了。高敖曹之死,促生了这场历史上时间最长的赏赐。除了高敖曹,后来高氏阵营里也有一人之死让关中之人举国欢庆,不过现在还不到他登台亮相的时候。
相对于宇文泰的欢天喜地,高欢却是如丧肝胆——的确,高敖曹比他的肝胆还要重要。可与宇文泰的巨额赏赐相比,东魏对那个罪魁祸首的高衙内的处罚却相当地轻描淡写——只挨了两百军棍。从此,东魏的鲜卑军人更加飞扬跋扈,因为唯一让他们有所忌惮的汉人已经身首异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