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高敖曹只是一蛮夫——兄长遭难,他明知高欢构陷,却无可奈何,依然寄人篱下,替高欢前后奔走。汉人遭虐,他虽怒火连天,却终究无力回天。然而他总算保留了汉人的一点血性,尤其在那个汉人便是弱者另一代称的强权世界里,他展现了汉人强悍的一面,给了那些埋首耕织的人们一点微弱的期望。
与“五胡乱华”时的冉闵相比,他的舞台要小很多,但这两人都是英雄,与那些气吞八荒、横扫六合的英雄相比,他们的缺陷的确要突出很多。但在这块胡人纵横驰骋的中原土地上,几百年中,我们只看到这两个名字让他们胆寒过。当然,他们只是汉人的英雄,他们都曾顶天立地过。
两月之后,宇文泰将高敖曹之首送回东魏,其面依然可识。
先胜后败
高敖曹死了,但残酷的战斗并没有结束。宇文泰旗开得胜,杀得东魏人仰马翻,光俘虏的甲士便有一万五千余人,其余被他们像鸭子一样赶入黄河淹死的东魏士兵又有数万。可侯景牢牢守住了河桥,宇文泰难越雷池一步。
东魏虽败,但实力依然惊人,稍待休整后,重又率兵与西魏交战。当时虽是八月,可白日之间也雾气蒸腾,双方都在云雾之中你死我活地互相厮杀。双方都在博命,战阵极为庞大,排兵布阵至首尾之间都不能互连。一日之中,你来我往,大战竟有数十次之多。
一旦死拼,双方靠的只能是实力了,这下宇文泰可犯了大忌。很明显,东魏的实力要高出一筹。独孤信和赵贵率领的两翼都攻战不利,损失巨大,云雾之中又寻觅不到主帅和皇帝的踪影,皆弃卒仓促逃离。慌乱之中,后部的李虎等人也不问虚实,一同退去。左臂右膀全都不辞而别,宇文泰也只得烧营而走。
主帅不讲义气地先行撤走,这下可苦了那些在敌阵中冲锋陷阵的西魏猛士。他们本在前面杀得血流成河,可稍一定神,举目四望,发现眼前尽是东魏军人。王思政便是这么一个极为不幸的人。
王思政是魏孝武帝元修的亲信,他跑到西魏时处境非常尴尬。因为他跟随的老大——皇帝元修入关不到三个月便被宇文泰毒死,那么像他这种皇帝死党能苟活下去便属幸运了,要建功立业简直是痴心妄想。虽深陷困境,王思政却靠胆量改变了命运,可他是以命作赌的。
一日,宇文泰与群臣宴饮,樗为乐(樗是当时的一种游戏活动,基本用来赌博,全民参与,和如今的麻将一样普及)。最后财物全部赏尽,可宇文泰玩兴正酣,便不顾丞相之尊,将身上的腰带解下,非常慷慨地说:“先得卢者,即与之(谁先掷出卢这个采名,就把腰带给他)。”
众人轮了一遍,都没这个运气。
第二轮又轮到了王思政。王思政突然敛容跪坐,当众发下毒誓——若掷出卢采,便是上天印证自己对宇文泰忠心耿耿;若不能掷出卢采,便是自己心中有鬼,当自杀谢罪。
这简直是自寻死路,卢是最高的采名,要五子俱黑,极其难得——宇文泰的腰带岂能轻易给人?王思政慷慨陈词完毕,即刻拔刀横于膝上,准备掷木,众人皆惊。宇文泰立马阻止,可为时已完。但滚出来的正是五子俱黑,王思政赌赢了,取得了宇文泰的信任。
王思政一生的功绩可以如此概括:建了一座要垒,守过两次城,举荐了一个人。而这三件事都让高欢头痛不已,直至败退身亡。
这座城叫玉壁。当时,河桥战后,河东一带岌岌可危,随时可能被东魏吞并。可王思政目光独到,一眼瞅准了玉壁,让宇文泰放弃处于汾北的东雍州,筑城玉壁。玉壁之于高欢,便如赤壁之于曹操,都是他们一生最伤心之处。
他守过两次城,面对的都是高家父子。第一次,守的是玉壁。当时高欢是倾国而来,连营四十里,可在王思政的玉壁城前无功而返,损兵折将而回。第二次,守的是颍川,也让东魏焦头烂额,连损大将。最后高澄亲自率领步骑十二万,加上原有军马共二十几万,方才得手,而守城的王思政却只有八千人。
他举荐的人叫韦孝宽,曾是他的帐下都督,经他力荐,方才做了玉壁守将。韦孝宽在他手下耳濡目染,青胜于蓝,结果高欢二十万人围攻无计可施,最后黔驴技穷,智力俱困,带疾离去,不久便病绝身亡。
这些都是后来之事,如今深陷敌营,能砍能杀才能保命。杀人正是王思政的强项,这位西魏的骠骑将军力大无穷,举着长矛,左右横击,一出手便撂倒一片。结果杀得太猛,深入敌营后,身边之人全部战死,他也深受重创,昏厥倒地。幸亏日暮,东魏也鸣金收兵,对这具穿着破破烂烂盔甲的死尸丝毫没有兴趣——王思政很节约,打仗从来不穿新盔甲。
最后他的手下都督雷五安冒死来寻,唤醒奄奄一息的王思政,割衣裹住他的伤口,两人才于深夜逃回。
宇文泰的义子蔡同样不幸,他也深陷东魏的重重包围中。这位都督竟连逃生的战马都弃之不骑,率领左右徒步格斗,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蔡如此舍命,全是为了报答宇文泰的赏识之恩——丞相养我如子,今日岂以性命为念!
可他的义父已无可奈何地先行撤走了,只留下蔡十几人还在敌营中苦苦支撑。东魏军队将他们团团围住,如同纺线一般,足足围了十余重,比铁桶还要严密。东魏军队佩服蔡之勇,忙抛出绣球:“观君似是勇士,但卸甲来降,岂虑无富贵耶?”
孤立无援,插翅难飞,投降是当时最好的选择,况且敌人还如此优待。可蔡堂堂男儿,在此危难时刻,依然铁骨铮铮,不但置之不理,而且高声回骂:“死卒!吾今取汝头,自当封公,何假贼之官号也。”此话言毕,他便拉弓上箭,时刻准备射杀来敌。
东魏军队被其气势,更被他手中的箭镇住,无人上前——一箭毙命啊。五年之后,同在邙山和河桥之间,蔡的英勇更让他们胆寒。两军交战之时,蔡身着明丽铠甲,在东魏军中肆意纵横驰骋。东魏军人望风披靡,纷纷避退,心惊胆战地送给蔡一个雅号——“铁猛兽”。
可此时并未僵持多久,东魏阵营里便有人踩着沉重的步伐杀过来了。难道这位兄弟脑子进水,甘愿受死?并非如此。他很自信,自己一定死不了——因为他穿着极厚的盔甲,刀枪不入;他还手持着长刀,可以远处杀敌。
东魏甲士一步一步逼近,离蔡只有三十步之遥。左右慌成一团,力劝蔡立即射杀——一旦逼近,大家只能坐以待毙了。而蔡却镇定地回了一句:“吾曹性命,在此一箭,岂能虚发?”
这的确是生死一击——一旦不中,必死无疑;若是能中,敌人会胆气顿失,可以趁机杀出重围。
东魏甲士又依仗铠甲保护步步逼入,此时只有十步之遥。千钧一发时刻,蔡一射而出,正中其面,东魏甲士应弦而倒。趁其倒地之际,蔡一跃而上,挺起长槊一把刺入,将其杀死,一时血溅四处。围聚的东魏军士胆寒万分——刀枪不入的都被杀死,自己这血肉之躯不是白白送死?蔡又率左右力拼,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向后缓缓撤军,追寻宇文泰而去。
此时的宇文泰太需要蔡的保护了,说是“望穿秋水”也不为过。此次惨败,一向稳如泰山的宇文泰也惶恐不安,已到了夜不能寐的程度。深夜之中,已退到弘农的宇文泰突见蔡满身鲜血归来,欢天喜地地说了一句:“承先(蔡字),尔来,吾无忧矣!”最后宇文泰这位纵横一时的豪杰,竟同婴儿般睡在蔡的腿上,方才安心入梦。
蔡能被宇文泰如此器重,除勇猛之外,他的确还有其他的过人之处。他内敛低调,众将争功,他虽军功无数,却一言不发;他慷慨节约,所有赏赐全散与宗族,身死之日,家无余财;当然最重要的是忠心耿耿,他对宇文泰毫无二心,至死不渝。
他虽名为义子,但对宇文泰的感情却比亲子还深。宇文泰死后,他竟伤心过度,追思不已,由此得了气疾之病。数年之后,他便旧病复发,追随宇文泰而去。蔡用自己简单明了的一生告诉后人:义子应该是这么当的,不然就不要给自己多找一个父亲。
能得人如此忠义,宇文泰的御人之术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