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有这样一种误解,以为防守黄河和长江这样的天险时,只要牢牢守住自己这一边的渡口就够了。其实 “守河必于河北三府、守江必于淮”,这话是后代的有识之人根据千余年的中国战况锤炼而成。黄河也好,长江也罢,若没有一个战略地带作为屏障(比如淮河一带之于长江),进行战略缓冲,这所谓的天堑其实就是通途,敌人可以选择任何一个渡口,出其不意地袭击己方。懂得这一点,我们便会明白后三国最大的搅局者侯景靠骑兵八百在寿阳起家,最后轻易地横渡长江——因为梁朝在北岸几乎没有阻碍他渡江的力量。
再回到黄河的这座浮桥——要想守住黄河南岸,就得先派重兵守住北中城(黄河北岸),作为机动力量随时出击,让对岸来敌无法轻易渡河;同样原理,要想守住黄河北岸,就得派重兵守住河阳城(黄河南岸)。当时陈庆之的白袍军被派往北中城去防守黄河北岸渡口的原因就来自于此——战略缓冲,让尔朱荣不能轻易渡河。
老谋深算的高欢早已将这战事原理用得炉火纯青,因为河阳城的修建者正是他。他迁都邺城后,就得防止西魏北渡黄河攻击河北之地,河阳城便是他阻止宇文泰渡河精心修建的堡垒。
北岸,那座与河阳城跨河相对的北中城,它的建造者则是大名鼎鼎的孝文帝元宏。北中城本是黄河边上最牢固的城堡,如今与南城相比,却要逊色很多了。原因无它,孝文帝当时迁都洛阳后,要防备北方来敌,北中城当然是重中之重;如今洛阳衰败,邺城崛起,关中之敌成为首患,北中城自然要让位于河桥南城。
当然宇文泰也明白这个道理——当时在黄河北岸尽失的情况下,孝武帝元修依然白痴般地固守黄河南岸的各个渡口,宇文泰便看出他必败无疑,因为高欢可随时随处渡河,结果也如其所料。吃一堑,长一智,上次吃了侯景固守河桥的亏,宇文泰这回的如意算盘是想趁高欢晋阳的援兵来临之前夺取河桥——此计若能奏效,高欢定要手忙脚乱一阵。
然而宇文泰的大军虽将河桥南城团团围住,但河桥南城却岿然不动。防守河桥南城的叫斛律金,就是那次沙苑败后猛拍高欢“马屁”,让高欢立即逃命的人。斛律金的身份有点特别,他虽出自六镇,但却不是鲜卑人,是敕勒人(也称高车人、丁零人)。斛律金在六镇叛乱时也带着部族浑水摸鱼过,不过好不容易积累了一些部队家当后,又被杜洛周火并。他只得兄弟二人投奔了尔朱荣,料定高欢定会出人头地,便暗中与其通款,反对尔朱家族,成了高欢的铁杆支持者。
虽然斛律金的族类与高欢相距甚远,可他却是高欢最信得过的几个人之一——到了可以托付江山的程度,而后来高欢也的确这么做了。在那个尔虞我诈的年代能让高欢这样的奸雄深信不疑,此人的忠厚可想而知。
斛律金能受高欢重用,当然不仅仅出自他的忠诚,更在于他拥有非凡的本领——“望尘识马步多少,嗅地知军度远近”。一次他护送柔然可汗阿那瑰返回故里,结果连阿那瑰这样野蛮的马上民族也被他的骑射功夫深深震撼。
不过,斛律金虽能打仗,可他自己的舞台并不大,真正让他留名于世的是这两样东西——一首歌和两个儿子。这首歌现在叫敕勒歌,便是我们儿时耳熟能详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而这首歌最早的传唱者便是斛律金,我们可以推想,他的嗓音也是相当不错的——不然高欢也不至于感动得老泪纵横。
斛律金的大儿子叫斛律光(字明月),小儿子叫斛律羡,都是射箭打仗的能手。虽然斛律金曾哀叹儿孙之辈的骑射功夫日益衰退,但他绝料不到,日后他的大儿子却比他有出息得多——他的生与死也几乎注定了高欢家族的存亡。
再战邙山
面对这样的强敌,宇文泰的围攻丝毫没有奏效,他只得选择了撤军——这时高欢晋阳的援军已火速赶到黄河北岸了。这回高欢来得比四年前河桥之战时要及时多了——那一次稍微磨蹭了点,结果登台亮相的戏全让侯景一人占了,他自己却只有谢幕的份儿。
不过狡猾的宇文泰并没有溜远,而是绕弯向黄河的上游开拔而去。宇文泰准备送给斛律金一份大礼,这种礼物我们很熟悉——周瑜给曹操也送过,由于当时天公帮忙,曹操也只得笑纳了。宇文泰准备了很多船只,顺流飘下,向河桥驶去,船上装的不是人,而是熊熊的大火。对宇文泰而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最好的结局就是让它毁灭——让高欢也两手空空。火船之计甚毒,此时顺风顺水,一旦火苗沾上河桥,河桥必毁无疑。如此一来,高欢苦心经营的河桥南、中、北立体防守体系便会顷刻瓦解,斛律金固守的河桥南城更是孤城一座,成为宇文泰的瓮中之鳖。而那时,兵强马壮的高欢也只能在黄河北岸“望河兴叹”了。
可宇文泰虽有周瑜的狡诈,但斛律金没有曹操的固执和背运。他用不着自己伤脑费神,手下张亮早已献上了对策。胸有成竹的张亮带人驾驶百余条小船横在河面上,又连上长锁,准备好了长钩和铁钉。结果那些来势凶猛的火船,还未靠近河桥,便被张亮的手下轻松牵住,一条条被乖乖地牵到南岸去了。
宇文泰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火船被张亮牵走。围城不行,放火也不成,宇文泰只得再次撤军。阴的玩不成,那就选择面对面的战斗吧。经过这四年的强身健体,宇文泰已经有足够的自信站在高欢面前挑战了——他手中的雄兵也号称十万了。
但此时的高欢也早已脱胎换骨,更加迷恋稳扎稳打的风格了。他率领大部队渡过黄河后,并不急于与宇文泰决战,而是占据邙山,摆开阵营,等候宇文泰前来。此时的高欢再也不敢小瞧宇文泰了,他选择了等待——按兵不动了好几日。
但宇文泰熬不住了,他跋山涉水地跑过来并非是和高欢来比试耐心的。他一看高欢连日不进,便又计上心来,想趁着夜色杀高欢个措手不及。他放弃辎重,战马衔枚,直奔邙山。
然而宇文泰一向的好运气此回并没有延续,他的举动被高欢的候骑发现了,而且更不幸的是连军情都被摸得一清二楚。这时宇文泰与高欢之间只有四十余里,自沙苑败后,高欢和宇文泰再没有这么亲密地接近过了。相比于恋人,仇家临近的气息更能让他们热血澎湃。
高欢当然也渴望着这位老冤家的到来,不过他闻报后,还是按捺住心头的激动,淡淡地说了一句:“自当渴死。”然后摆开阵势迎敌。
黎明时分,东、西魏的主力终于会聚了。这两群互相殴斗的人,其实大多数都来自同一个家园——六镇。他们的人生遭遇都颇为相似,操着同一种口音,很多还是熟悉的故人。不过这世道早已天翻地覆,北魏东、西两分,这些曾经守望相助的人们转眼成为这世间最大的仇人,各为其主,互相仇杀。
让一群要拼命的人煎熬住四年不大动干戈是有点残忍的,如今猛虎出笼的他们终于可以拼命厮杀了。他们身上所有的血性、暴虐在这凌晨注定要全部释放出来。
可战争刚刚开打,高欢便遇到了一件极其烦恼的事——有人告发他的猛将彭乐投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