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韦孝宽的回答却底气十足,他回复:“我城池严固,兵食有余,攻者自劳,守者常逸,岂有旬朔之间,已须救援?适忧尔众有不反之危。”意思是我一个人对付你们这二十万大军绰绰有余了,何须救援!我倒是担心你们回不了家。
最后,他发出一言:“孝宽关西男子,必不为降将军也。”算是义正严词地拒绝。这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宇文泰对待叛将及其家族非常严酷,韦子粲便因投降东魏而被灭族——韦孝宽的家族都待在关中,便是战死他也不敢投降。
祖见劝降韦孝宽不成,便开始挑拨城内之人:“韦城主受彼荣禄,或复可尔,自外军士,何事相随入汤火中邪?”意思是韦孝宽这么卖命,是吃了朝廷的俸禄,你们这些小兵何必跟着自寻死路?他又抛出绣球:能斩城主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邑万户,赏帛万匹。——天大的奖赏。为了西魏区区一个刺史的项上人头,竟然开出了太尉的价码,高欢果然舍得投入。
在敌军四面楚歌之际,用巨额诱惑扰乱敌心是非常歹毒的,往往也能见效。城中三心二意之人见救援无望,东魏军队也不知何时解围,而现在只要杀掉韦孝宽,不仅能保住性命,并且还能升官发财,这样总会有些人铤而走险的。然而这回高欢却彻底想错了,除了智慧,韦孝宽还有一样更让他胆寒的东西——能得人心。
的确,高欢的价码非常诱人,可这对韦孝宽的手下毫无吸引力。韦孝宽就有这样的魅力,别说这些和他朝夕相处的士兵,便是那些混入东魏、身处异境的间谍都愿舍命相报于他。他有个手下许盆,本被他极为看重,结果半路却投降了外敌。这小子正在敌境逍遥,以为高枕无忧的时候,他的脑袋却被神秘的刺客摘了下来。摘下来的脑袋最终被摆在了韦孝宽的案头。这些刺客都是韦孝宽所养,整日在敌境内活动,得韦孝宽之命后便将这位降将斩首而回。以此看来,高欢的挑拨之计无异缘木求鱼。
韦孝宽在听闻自己的价码后,便玩了回幽默,在这封悬赏信背后写上:“若有斩高欢者,一依此赏。”他这位小小的刺史最大的权力也就是封个小队长,现在竟然也信口开河,去许诺加封比自己都高好几级的官爵了。
诱降不成,便要逼降。
此时的高欢已经是气急败坏,近似黔驴技穷了。他命令押来韦孝宽的侄子,在城下加以刀刃,并威胁:“若不早降,便行大戮。”亲人的生死总是天大之事,作为常人,无论如何也得在家国之间挣扎一回。可面对即将遭受杀戮的侄子,在满城将士之前,韦孝宽却言辞慷慨,毫无顾惜之意。全城之人为韦孝宽此行动容,皆有死难之心。
面对韦孝宽的超人智慧,面对孤城内的众志成城,高欢终于无计可施,吞下了失败的苦果。现在终于到了他清点伤亡的时候——他昼夜不息地攻打了五十日,伤亡已近一半。高欢将伤亡将士共聚于一冢之中,共计七万余人。为了一区区小城,伤亡如此惨重,敌城却毫发未损,这实在是高欢有生以来最大的耻辱。
高欢当然还可以继续攻下去,他明白韦孝宽也撑不了多久——城内兵员有限,水源又被截断。或许他为了争一口气,不顾及将士伤亡,再豪赌一把,拿下玉壁城也有七成把握。但胜算虽大,高欢却不能冒这个险:因为韦孝宽输得起,他高欢却输不起。韦孝宽输了,只是城破身亡而已,于西魏而言,一城一降之损失;可高欢若是输了,那便是整个东魏的天崩地裂,等于亡国了。而且寒季即将到来,粮草也难以为继,西魏援兵随时可能到来,这一切都让高欢不得不选择了打道回府的痛苦决定。
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高欢自己,他的身体已撑不下去了。这五十天的殚精竭虑已耗尽了他平生所有的精力和智慧,从未受过如此打击的高欢终于一病不起。
在苍茫的夜色中,高欢率领他的残兵败将悄悄地走上了回程。玉壁城下空余下一座巨大的坟冢,七万东魏甲士永眠于此——至今依然白骨累累。
壮志未酬
回到东魏境内的高欢先是上表谢过,自辞都督中外诸军(相当于最高军事将领),而这次竟然破天荒地被小皇帝答应下来——伤亡实在是过于惨重了,无论如何也得象征性地惩罚一下。与前几次的败退相比,此回的高欢连卷土重来的心思也没了,因为他的身体彻底地垮了。连晋阳的权贵们都不知他是生是死——自从玉壁归后,他便卧病不出。
见丞相久未露面,整个东魏上下乱成一团,军中更是风传高欢已被韦孝宽的箭弩所杀——谣言和战败总是天生的一对,寸步不离。虽然高欢撤了围,算是对韦孝宽网开一面了,可韦孝宽却不愿放过高欢。比起守城来,他还有一种更可怕的本领——造谣,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后来他便是靠这本领成功地让北齐自毁长城——杀掉了大将斛律光。
见东魏人心浮动,韦孝宽便让手下编写谣言:“劲弩一发,凶身自陨。”然后派出间谍在东魏境内四处传唱,闹得东魏更加人心惶惶。结果这谣言硬是把高欢从病榻上活生生拉起——为安顿局面,高欢重病之下也只得支撑着会见各位鲜卑权贵。在病中勉强见客,不是高欢的第一次。他娶了位柔然的公主。这公主住在外头,有回到了该去探望她的时候,可高欢恰恰病了,去不了,结果公主家人大发雷霆。为了讨好柔然大爷,高欢也只得从病榻上爬起来去伺候这位公主——两面受敌总不是什么好事。
旧友相会,高朋满座,高欢虽已病重,却也兴致颇佳,命斛律金咏唱《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此歌苍劲豪莽,抑扬畅达,高欢也亲自和之。唱和时,他突感时日无多,哀自心生,终于老泪纵横。输给宇文泰,高欢的痛苦或许还能减轻一些,毕竟十年鏖战两人互有胜负。但此回竟输给韦孝宽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小刺史,而且又输得如此彻底,这是高欢因羞愤成疾的根本原因。
比高欢自己更担心他病情的人是高澄。这位年轻的世子,虽在邺城弹劾得诸位勋贵鸡飞狗跳,让朝野上下刮目相看,各位高欢的老友似乎也俯首帖耳,但高澄明白那其实是狐假虎威:没有老爹的支持,谁会给他面子?可如今,他自己寸功未立,外敌未灭,境内权贵飞扬跋扈,东魏王室肯定也会借此蠢蠢欲动,一切都太可怕了。父亲的天下是高澄梦寐以求的,可当美梦成真时,他才明白这来得太快了,近乎残酷:父亲要走了,而他那柔弱的肩膀是肩负不起这个重任的。 而最让高澄担心的不是外敌,不是北魏宗室,而是他父亲那位亲密无间的战友——侯景,这位拥兵十万,专制河南之地十几年之久的老滑头。
侯景和高澄虽有叔侄之称,可交恶已久。侯景素来轻视高澄,这不怪高澄无能,因为这天下侯景瞧得起的人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是高欢,他心甘情愿伺候的。他曾在司马子如面前说过:“高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没,吾不能与鲜卑小儿(指高澄)共事。”司马子如吓得赶紧掩住他的嘴。高澄当然也知道侯景的居心所在,当年便指使手下弹劾过侯景,可毫无作用,两人关系更是雪上加霜。
高欢也知道侯景不是甘居人下之徒,可他愿意养着他。因为侯景再凶悍,再狡猾,在高欢手里,他始终是一条最忠实的狗。高欢有这种自信。可如今高欢病了,快要换成高澄继承家业了,侯景马上便成为让人胆寒的狼。侯景要反,他也想尝尝万人之上的滋味,因为一直压着他的高欢快要死了;他也不得不反——高澄容不了他。每当权力交接之时,总会有这样的闹剧发生。
以前有侯景在,高欢对于河南之地则高枕无忧;可如今侯景在,高澄却寝食难安。如今高欢父子相见,侯景便成为他们之间绕不过去的坎。高欢见即将继承大业的儿子脸上忧心忡忡,便已料到三分,问:“我虽病,汝面上更有余忧,何也?”这大好江山都给你小子了,你还如此一副苦瓜相,实在太不像话了。
高澄还没来得及回答。高欢立马说道:“岂非忧侯景叛邪?”知子莫若父,高澄连连点头:“然。”高澄之所以如此担忧,是最近在和侯景的一次较量中,他已经败了。高澄模仿高欢的口吻写信召见侯景,可此调虎离山之计却被侯景识破。原来,侯景与高欢相约,只要高欢所写书信,皆要在某特殊处加点,以防他人欺诈。而很可惜,高澄的信没有这种记号。侯景便辞别不往,更加拥兵自重。
高欢长叹:“侯景专制河南,十四年矣,常有飞扬跋扈之志,顾我能畜养,非汝所能驾御也。”高欢料到了侯景,却料不到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离世竟然会如此匆忙,而侯景却成了他儿子面对的最大难题。不过事虽至此,高欢还是成竹在胸:他虽然不能对付侯景了,但他能找得到对付侯景的人。
他先嘱咐不许发丧——局面难定,容易引起动乱;然后他又推荐了斛律金、潘相乐等几位辅助之臣,皆是心地纯厚之人。可这些都等于白说,明摆着都不是侯景的对手。
最终,高欢缓缓相道:“堪敌侯景者,唯有慕容绍宗;我不贵之,留以遗汝。” 侯景的兵法是从慕容绍宗处学的。此处可见高欢的远见卓识,真正的狡兔三窟,因为慕容绍宗已被雪藏了十三年之久。
托付完毕,高欢长叹一声:“邙山之战,吾不用陈元康之言,留患遗汝,死不瞑目!”出师未捷身先死,此言在高欢身上完全贴合。
高欢从六镇小卒出身,直至成为东魏的实际统治者,其一生皆在戎马倥偬之中。他在尔朱一家暴虐天下之时,诱骗得到六镇士兵,借此起家,终于占据北魏的半壁江山,拯救民众于水火之中。可在与宇文泰的对决时,却因大意让宇文泰崛起,以致十年鏖战不休。两人雌雄相当,各有胜负。说起高欢,就得谈宇文泰;便如同说刘邦,就得提项羽。创业之君里,仇恨如此惨烈、久远的,也只能属他们两位了——从潼关之战起,至玉壁之战终,两人举倾国之兵的大战便有五次之多。虽与西魏连年征战,高欢也注重休养生息。在与梁、西魏三国鼎立之中,他能求和梁朝、专攻西魏是其远见所在。可他对手下过于宽纵,在国内胡汉的矛盾中两相讨好,摇摆不定,以致东魏(北齐)政权又转到了胡化的逆流,是其败笔之一。更大的败笔是他教子无方,以致“家族代有疯子出”,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政权亡于宇文泰之子手中。
这三国的世界里,还有一个比高欢养儿水平更差的——梁武帝,所以他先亡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