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过了四十多年承平日子的建康城沸腾了!
按常理言,梁朝君臣无须恐慌。因为,侯景的底细他们一清二楚。春天,侯景仓皇来投,手中只有残卒八百;短短八个月之内,无论如何招兵买马,也到不了威胁王朝安危的地步。一万兵马,虽已经杀到天子脚下,但只要稍加布置,出兵剿灭,并非难事!
然而我们却看到了让人惊诧的一幕:战争的浓重阴影笼罩了整个建康城,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平民百姓,都慌乱无主,无所适从。
听闻侯景带兵而来,城外之人惶恐不安,官民相杂,争相逃命,蜂拥入城,场面极其混乱。城内更是混乱不堪,不复有帝都的繁华、肃穆:御街上群盗出没,互相劫掠,在天子脚下公然为盗;百姓皆闭门不出,道路不复通行。而武库重地也喧闹不已,军人争先恐后抢取兵器和盔甲以求自卫,王朝的秩序荡然无存。
昨日还是歌舞升平的盛景,今日却完全是一副王朝末日的恐怖场景!
比百姓更为恐慌的是百官!危难之际,萧衍明智地选择了撒手不管——此时的他已是八十五的高龄。太子萧纲挺身而出,主持大局——真是万般无奈。让人困惑不解的是,当萧纲布置战事,四处招募时,竟无人应募!
对区区一万贼兵,固若金汤的建康城为何闹得如此人心惶恐?当时建康城内,尚有士兵两万余人,为何对侯景的到来畏之如鼠呢?
缘由在于建康城的好日子过得太久了,梁武帝这个皇帝当得太称职了!虽然和北魏的边境征战一直时断时续,可他统治的四十七年,境内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乱。说直白点,境内的百姓根本不知道战争为何物。
而地处三吴之地的建康城更是一片祥和,根基稳如磐石。别说血流成河的战争场面,便是宫廷的刀光剑影都不曾上演过。而不像前期的宋齐两朝,宫廷政变让人目不暇接,动刀动枪的场面屡屡发生,百姓军民对战事也就习以为常了。
在这种暖风熏人的祥和中,再加上佛教带来的柔化,雄武之气在南方百姓中荡然无存。战争离他们太遥远了:百姓们没见过兵甲,而很多军人们则多年没摸过武器!
而这时,突然出现了侯景这个不速之客,挟带着北方蛮族的野性,如同迅疾的飓风奔涌而来。他们军服统一,深沉的青袍色让人心存畏惧,而脸上罩着的冰冷铁面更让人不寒而栗。百姓都惊恐万分:这些叛军是如何从天而降的?难道座座城池,天险长江,都形同虚设,让他如入无人之境吗?
疑惑之后,找不到任何答案。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恐慌!
如果说百姓的恐慌,是不明真相所致;而百官的恐慌,却来自于对双方势力的过分清醒。
侯景的老家底看似只有八百,可这些人却都是百炼成钢。身经百战而不死,说明他们的生存能力不是一般的强;千里死心塌地追随侯景,说明他们和侯景的关系不是一般的铁!
更可怕的是他们这次是亡命而来!北方,他们活不下去;到了南方,又被再次逼反!对他们而言,此命已不足惜,反正横竖一死!
但他们最不在乎的,却是建康城的百官们最怕失去的——放着夜夜笙歌的好日子不过,谁愿意撒手而去?建康城有两万甲士,按常理言,即便不能出城灭敌,防守也应绰绰有余!撑上个十天半个月,援兵应立马能到。可问题却没有这么简单!
士兵是能凑得起来的,可带兵打仗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挑不出合适的了。史称建康城当时“宿将已尽,后进少年在外”。像曹景宗、韦睿、陈庆之这些叱咤风云的一代良将皆已逝去,而后出的年青一代的将领却是良莠不齐,难以寄托重任。而即便如此,建康城也觅不到他们的踪影。今人把青壮年出外打工,空留老人、孩子的村落称为留守村庄;从军事角度而言,当时的建康城可称为留守首都,类似如今的空巢村庄。
梁朝缺乏良将并非这一两年的事,而是由来已久。
自东晋以来,北来的汉人政权已在南方偏安了两百余年。但在战场上和北方胡族厮杀的将领,主要来自于北来的流民和他们的后代,而不是江南的土著——出自义兴的常胜将军陈庆之完全被认为是一个异类。但这个从东晋桓彝(名将桓温之父)时开创的北方流民军人集团(楚子集团),在南方的温柔窟里不断消沉,世袭的“将种豪家”们已不堪征战的重任。
到了梁武帝统治晚期,这个集团已不复存在。勉强地说,硕果仅存的倒还有一位——他曾让北魏军队闻风丧胆过,对军旅之事极为熟习,并拥有着无上的威严和一呼百应的号召力。唯一的遗憾是,年纪稍大了点,八十五了。
他便是梁武帝本人,楚子集团的最后一人。
萧衍心中也清楚,宗室子弟根本不会打仗,但其他的将领也不能让他省心!既然都不中用,倒不如选择自己人。所以,我们看到大的战争,都是萧家子弟带兵——萧宏、萧纶、萧渊明,尽管他们对军事一窍不通。也正是缺乏良将的缘故,在北魏崩亡之际,梁朝虽多次欲乘人之危,但最终无功而返!在和东魏和好十年之后,梁武帝再次鬼迷心窍,如今终于引狼入室,造成叛军兵临城下的场面!
而侯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降临了,明白双方虚实的百官如何不慌?
用将如此捉襟见肘,太子萧纲也无可奈何——他倒是盼着得到这天下,但万没想到父亲会以这种方式交付给他!萧纲无人可用,慌不择路。结果,连萧正徳这个劣迹斑斑的内贼都被任命防守朱雀门这样的要害之处,而把南豫州拱手相让给侯景的韦黯,这位懦弱无能的名将之后,也被授以重任,防守六门。
危难之际,幸亏还有一人扛起了重任——羊侃。城内唯一能和侯景势均力敌的将领!有趣的是,羊侃也是北来降将。一场关系到南方政权安危的生死决斗,却成了两个北来失意客之间的一比高下。而侯景料不到的,最后让他身败名裂的人,也来自北方!
羊侃担任了军师将军,他虽名为宣城王萧大器的副手,可这种危急时刻,萧大器有自知之明,一切听从于羊侃的调度。所有的人,都深信,唯有羊侃能力挽狂澜。只有他能击退敌军,直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攻城
虽到了建康城下,侯景却不急于进攻。缘由何在?心中无底!
城内的虚实虽已由内应萧正徳、降将庄铁探明,可还需进一步证实。最好的方法便是派人以讲和为名,到城里一探究竟。但梁朝对侯景反叛之事同仇敌忾,能答应和谈吗?凭着侯景这一万人马,梁廷愿意放下架子坐到谈判桌前吗?
愿意,太愿意了!
面对侯景抛出的橄榄枝,梁朝君臣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忱:来谈,我们愿意谈!都是自己人,何必闹到这种地步呢?其实,梁廷也是暗怀鬼胎:若是谈成了,随便封侯景个官爵,先打发一旁,日日再慢火细炖,好好收拾;即便不成,也能为救援拖延点时间。
侯景的使者徐思玉看过城内的狼狈模样后,心中便已知晓一二。梁朝招待的规格很高——梁武帝不顾年事已高,亲自在大殿接见。寒暄后,徐思玉又诈称将有秘事禀报。梁武帝病急乱投医,下令左右退去。
一旁的舍人高善宝连忙阻止:“徐思玉从贼营中来,情形真伪难测,怎能使他独居大殿之上?”言下之意是:这小子万一是刺客怎么办?
这时一个近乎呵斥的喊声传来:“徐思玉岂能为刺客?”
替徐思玉打保票的正是朱异。他对侯景真是仁至义尽了:侯景反状昭然若揭时,他却力排众议,说侯景必无反意;侯景明明要跨江而来,他却断定侯景必无渡江之志,让侯景轻松杀到城下。如今,他又再次替侯景使者说话。
可徐思玉毫不领情,他出示了侯景的奏章:异等弄权,乞带甲入朝,除君侧之恶!
朱异也一把年纪了,听了这话几乎当场晕倒,羞惧交加。大家的反应史书没有描绘,但也可想而知:弄了这么大动静,原来全是为了你朱异啊!
此时萧衍也懒得追究,答应徐思玉派遣使者前往侯景营中犒劳。侯景此时媚眼四抛,此举意在麻痹梁朝,可以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不过,意外的场面出现了。侯景本对来使毕恭毕敬,扮演得极其逼真。可来使突然心血来潮,询问:“今日举兵以何为名?”
侯景非常老实地回答:“欲为帝也!”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愣了:搞了半天,都在演戏啊!唯有侯景的谋士王伟忙上前打围场:“除奸,除奸!”不过,恶言既出,覆水难收,那位倒霉的来使也被直接扣留在侯景营中——早知如今,何必多此一问呢?
探得虚实后,侯景心中有底,便率兵急进——秦淮河成了台城前的最后一道障碍。秦淮河上最主要的通道,是一座名为朱雀桁的浮桥。朱雀桁是连船而成,长九十步广六丈,为秦淮河上最大的浮桥。
侯景军队驻扎在浮桥以南,梁朝军队守在北岸,防守朱雀桁的是东宫学士庾信——这样的要害之处竟然派文士防守,梁廷的缺兵少将可想而知。庾信是南北朝时最牛的诗人之一,是杜甫的偶像。(庾信诗文的成就还得归功于侯景,没有侯景造成世事沧桑的变化,庾信还真写不出那些传世名篇来。这有杜甫的诗句为证——庾信文章老更成。)诗文虽好,可打仗庾信完全是草包一个。
而萧纲还是把关键之处托付了这个百无一用的诗人。见敌兵即将到来,萧纲也是方寸大乱,忙命令庾信拆毁朱雀桁——虽然用处不大,但好歹能拖延一段时间。对建康城而言,时间便是最好的救星。可这时,萧正徳这个内应发话了:“一旦拆去浮桥,百姓必然人心浮动!”萧纲是优柔寡断之人,便下令停止。
这时,侯景的军队赶到了!庾信慌忙再命手下拆去浮桥,可已是难如登天了。叛军乱箭四射,吓得庾信连忙躲到营门之后。为了压惊,庾大才子捡了一根甘蔗犒劳自己。
而侯景却存心不让他啃这根甘蔗。乱箭不依不饶,依然飞奔而来,一只不长眼的竟然射到庾信躲避的门柱上。庾大才子吓得率军逃走,那根啃了半截的甘蔗,在空中被他扔出了一道美妙的弧线!
朱雀桁只被拆掉了一只浮船,其余皆完好无损。由于北岸有萧正徳的内应将船重新连接,侯景便轻松过了秦淮河。此时,萧正徳也率军和侯景会师,一时叛军气焰极其嚣张。
而反观梁朝上下,草包的并非庾信一人:上次丢了采石城的王质本率三千精兵援救庾信,可路上一遇叛军,还未交手,也立马逃走;其余防守石头城的萧大春、防守白下的萧元贞也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