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却毫无顾虑,集中残兵,马上攻城,砍死了那个逞口舌之快的家伙。而他身后,还有东魏的追兵接天而来。如今这口恶气,怎能忍受?
可他亲率百余骑兵冲击陈霸先,陈霸先的军阵却丝毫不动。无望了,侯景的手下一哄而散。侯景逃回台城门下,责骂王伟:“你令我为帝,今日误我!”
虽然知道侯景当不当皇帝都会落得今日下场,可王伟也不敢顶撞,怕侯景一怒之下砍了自己,只得绕着阙门东躲西藏。侯景慌忙要走,可突然有人冒了出来,死拽住马的缰绳,苦苦相劝:“自古哪有叛逃的天子呀!宫中卫士,犹足一战!”
冒出来的人还是王伟。
一听此,侯景感慨万千,他仰观石阙,回想起了自己的光辉岁月:“以前我败贺拔胜,破葛荣,扬名河、朔,渡江平台城,降柳仲礼如反掌。”都是真的,无一句谎言。
可最后一句,他却像楚霸王一样地数落起老天爷来:“今日天亡我也!”成不了大业的人总是要怪老天爷有眼无珠。
我来过,我看见,我征服
感慨归感慨,命还是要逃的!侯景用皮囊装了两个儿子(攻下台城后生的),如同人贩子一样,挂在马鞍上,率部往东仓皇逃去。路上他又辛苦收集了数千人马,但人心已散,被追兵一击便降。
最后侯景流亡至松江,只剩下十余人单船入海,准备渡海北上。这时他的父爱不够用了,嫌两个宝贝儿子累赘,索性全推入水中淹死。虽狼狈不堪,我侯景总算活下来了,好好歇歇,养精蓄锐一番——他睡起了午觉。
可厄运并未结束,他一觉醒来,发现船已不在海上,而是漂到了长江沿岸。他连忙让船工驶向广陵(扬州)。可一声呵斥击碎了他所有的梦想,以羊鲲为首的手下叛变了。他恶狠狠地说:“我等为大王效力多时,今至于此,终无所成,愿借头一用,以取富贵!”说完便是刀刃立下。侯景忙欲跳水,又被羊鲲的刀逼了回来。侯景只好躲回船內,用佩刀开挖船底,打算潜入水中。可已于事无补,他最终还是死在了羊鲲的长矛之下。
侯景的死太让我惋惜了,我多么希望他能再活几日,健健康康地回到建康城,和那里的军民好欢聚。这死对他而言,真是太痛快、太舒服了,老天有时的确是有眼无珠
唯有他的尸体运回了建康,为防腐烂,他的腹中藏了五斗盐。他的尸体挂在了街市口,建康的百姓蜂拥而至,切齿之恨今日终能报复了。建康城从来没有如此受欢迎的尸体,他的肉被吃了个精光。
也有来得迟抢不到的。不过,还是有份——没有肉,还有骨头嘛。为了让更多的人享受这一美味,侯景的骨头被烧成了灰。以此灰下酒吧,好好告慰你亲戚好友的在天之灵。他的双手被截断,送到了邺城,算是王僧辩讨好北齐王朝的一份礼物。而他的头被传到了江陵,被萧绎漆成了器具,存在武库。这位后三国最大的捣蛋者,以这种四分五裂的方式结束了他那疯狂嗜血的一生。
侯景小名狗子,人如其名,天生就是来人世捣乱的。他让宇文泰差点丧命,他让高欢家族惶恐不安,他让萧衍不得善终,东魏、西魏、梁都留下了他疯狂的足迹,都受过他的重创。而不幸的是,梁朝却是他人生之旅的最后一站,受害最深,几十年繁华亡其一人之手。
我来过,我看见,我征服!除了杀戮、征服,我一无所长;除了让你们痛苦,我真的不知道能赐予你们什么?虽然身首异处,虽然挫骨扬灰,但我曾经这么肆无忌惮地活过。无论如何,我给你们留下了永恒的痛楚和记忆!
能留下“侯景之乱”这个历史名词,我这一生已经够本了。
建康城还有一些撑到今日的百姓。这两年过得太暗无天日了,简直生不如死。不过,总算活下来了。活着就好!他们衣不遮体地拥上道路,热泪盈眶,夹道欢迎王师。
但让人绝望的是,他们没有等来安抚和关切,而是更为残酷的劫掠。
王僧辩在城上听闻了这一切,忙问何故。对答是王琳将军手下所为。王琳是萧绎的宠将,他的手下多由山贼、河盗组成。所以很正常,军纪比侯景的部队肯定还要差。王僧辩懒得得罪王琳,也一听任之。
在这种纵容下,破城的第一夜,太极殿等重要场所就被梁军的大火焚毁。侯景没烧掉的都让梁军烧掉了,没抢走的都让梁军抢走了。唯一的区别是,百姓的号泣声比侯景劫掠时更大更惨了点。
很多人开始怀念侯景。
此时的建康城人户百遗一二,极目四处,毫无人烟。首都终于回到了萧家人手中,以一片废墟的方式。而一江之隔的广陵(扬州)又被北齐占领,建康依然危在旦夕。
外敌虽灭,可家事未了。萧家子弟也有撑到最后的,废帝萧栋被关在密室里,和两个弟弟顽强地活到了重见天日。重见梁军,身上的锁被砍掉了,萧栋的两个小弟弟都大喜过望,萧绎这位叔祖总算来拯救我们了。两人都说:今日免得一死。万幸,万幸!
唯有萧栋依然担忧:吾犹有惧!是啊,自古下岗皇帝善终的,可不多呀。何况这位叔祖是何等心胸狭隘之人?
一日,萧栋三兄弟遇见了萧绎的手下朱买臣,被邀请上船喝酒。多好的待遇!可刚觥筹交错,便是图穷匕见,三人全被沉到水里去了。朱买臣的背后是萧绎冷峻的面容,这一切他早有吩咐:“六门之内,自极兵威!”
是的,姓萧的,一个也不能留下!不过,还剩下一个八弟萧纪,而他已经自立为帝。太无法无天了。
更过分的是,这位八弟,他竟然派兵东下了,明摆着来抢夺胜利果实了。台城之围时,他纹丝不动,还将劝谏的官员父子全部斩首;侯景肆虐江南时,他按兵不动;可今天,当一切外敌除灭时,他却急不可耐地登场了。
人活一世,皆为利来。可这个弟弟太精明了,自己杀得血流成河,元气大伤,他不费一兵一卒,竟然要来抢夺天下。论排行,八个兄弟只剩下兄弟两人,自己第七,他第八,也是自己占先;论功业,侯景全凭自己一人平定,他寸功未立。无论如何,也该是自己坐这天下。
萧绎最欣赏的是自己,可最讨厌的是和自己一样的人。这世上竟然还有比自己更像自己的人——更自私!萧绎选择了宫中妇人常用的一招——诅咒。他让手下的方士画了萧纪的人像,当然不是为了挂在房间里日思夜想。这位天子,梁帝国的统治者,熟读六经的高级知识分子,如同泼妇般地扑到弟弟的人像上,亲自钉进一枚枚怒火冲天的钉子。
这是他唯一能泄愤的方法,这假的人像要是能换成弟弟的真人,被钉得千疮百孔就更过瘾了。唯有如此,他才能彻底地解恨。这是他唯一剩下的弟弟,唯一的手足,可如今他们也要刀刃相向了。
面对这个来势汹汹的弟弟,萧绎服软了。他给萧纪写了一封信,应许他可以专制一方:蜀地,属于你;而蜀地以外的地方,得都属于我。
萧绎一向是什么都要独吞的,而此回为何如此软弱,愿将天下均分呢?难道他浪子回头,不愿兄弟反目成仇吗?难道他翻然醒悟,不愿再同室操戈吗?
你一定清楚,这不是答案。我说过他身上最硬的地方是心肠,在他心里,从未有过亲情——看看倒下的萧詧、萧纶、萧栋。他之所以如此友好、大方,是全为形势所迫。因为他手下的手下也造反了,就是他妾弟王琳的手下。王琳因焚烧宫阙之罪被萧绎下狱,可他底下的土匪兄弟却在湘州造反了——这群土匪只忠于王琳,至死不渝。这些人皆是身经百战,结果连派去围剿的王僧辩一时都无可奈何,一直僵持。
如今,处在江陵的萧绎一无精兵,二无良将,不知该如何抵挡萧纪的攻势,只得求和。
可萧纪不许,继续发兵,江陵的形势更为危急。
王僧辩一时难以脱身,远水救不了近火。怎么办?难道让自己得来的江山毁于一旦,拱手让给七弟?幸亏还有救自己的人:敌人。引诱西魏的军队去攻打成都,告诉他们蜀地空虚,现在是最好的占领时机。这不是引狼入室吗?这可是父亲打下的江山,让它沦陷异族之手,这不是卖国吗?南北自对立以来,蜀地可从未陷落!
不管了。他无情,我无义,送给宇文泰我心甘情愿!现在唯一的敌人就是自己的兄弟!我得不到的,让他也得不到。萧绎给宇文泰上了一封信,效仿鲍叔牙言简意赅地写了一句:“子纠(公子纠,齐桓公的兄弟,两人为争位反目成仇),亲也,请君讨之。”
是的,齐桓公不顾及兄弟之情,争夺爵位,而创造春秋霸业,我萧绎为何不可呢?西魏一直苦等着机会,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必然不会放弃。时不我待,西魏的上万骑兵立刻向蜀地奔去。带兵的是宇文泰的外甥,正是他的坚持己见,西魏才开始了这次冒险之旅。不过,这位将领却是以自己的败亡,在历史留下更浓重的一笔。当然,不是这一回。
引狼驱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