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魏围城之际,有人向萧绎建议尽释囚徒,充作军士,以作殊死一搏。这种一举两得的事,连胡亥这种糊涂蛋都会答应——大家双赢,而且还做出了成功的榜样。
可书虫萧绎死活不肯,他有他的原则:他们有罪,他们得死。不答应就算了,算你小子心肠硬。可萧绎的心肠不仅硬,而且狠。别以为在牢里待着就相安无事了,他下了一个近乎变态的命令:关在牢里的全部用棍棒砸死!这下倒血霉了,牢里很多人其实都够不上死刑的。
万幸的是,杀人总比烧书的难度系数大一些,不是一把火能解决的事。萧绎还未来得及动手,城便破了,这些囚徒算保下了一命。
其实,萧绎本有机会逃走,他与驻扎马头岸的任约只有一江之隔,运气好一点还是能冲得出去。要是换了他老爸萧衍,老早扬起马鞭就跑了。可萧绎的骑术太差,差到他自知之明地把逃命的机会都放弃了。他要一降了之,希望西魏能网开一面。
白马,素衣,一副亡国君主的主流打扮,他落魄凄惨地出了东门,向西魏的军营走去!临行前,他再次抽剑砍到门上,长叹一声:萧世诚一至此乎!——我萧绎怎会落到这种下场!
更惨的下场还在后面。他很快便受够了西魏军队粗俗的作风,他的良马被剥夺,自身又被野蛮地塞到一个胡人大个的怀里——生怕他挣脱,如同绑架一般被押往主帅于谨之处。
一见面,也毫无帝王的待遇,胡人大个拉着他的头就往地上磕,使他受尽凌辱。更大的凌辱来自于他的侄子萧詧——引狼入室的梁王。过了这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后,一生自负无比的萧绎被下令处死——被土囊压死。比起那他几个活活饿死的侄儿,这算是优待了。
萧詧将这位叔叔草草埋葬:破布,草席,白茅,葬于城郊外,比野狗的待遇稍微高了些。
最悲惨的还是百姓。时值隆冬季节,大雪纷飞,四处冰冻,战乱加上严寒,死者填满沟壑。不过,还有顽强活下来的人。而活下来是好事吗?我们得明白,宇文泰的武川军团再如何英勇,可他们都是侵略者,他们是没有驯化的野蛮人,他们并不比侯景温文尔雅。他们中很多人是英雄,可所有的英雄都会杀人,何况他们都来自蛮荒之地。从江陵的劫难来看,关陇集团的文明化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西魏军队将江陵搜刮一空,搜走了所有的奇珍异宝。更野蛮的是,除了劫财,他们还要抢人。剩下的数万人,不管贫富贵贱,只要还健壮的,一律充奴,全部押往长安。
剩下的小弱就不带上路了,免得受不了日后的颠沛流离,白白受苦。活路不会走的,就去走死路——全部杀掉。唯一得到豁免的只有三百余家。只要被征服,尤其是被异族征服,等待的只有悲惨的命运。
建康之劫,让梁朝奄奄一息,命悬一线;江陵之难,让梁朝有名无实,直至灰飞烟灭。
梁朝至此,气数全尽。
不过,黄泉路上,梁王朝并不孤独,还有一个特殊的群体和它同行。
一同埋葬的士族
和梁王朝比起来,这个同伴资历要老得多,根基要深得多,可它也一同毁灭了。你肯定惊奇:怎还会有哪个群体比皇室的根基还深,腰板还硬?“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怎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可这种事有,也偏偏就在梁王朝及更早的年代,有这么一个不可一世的群体。这个群体叫士族,早在东晋时代,他们便比皇帝还牛了。东晋、宋、齐、梁王朝如走马灯地更换,随便;皇帝姓司马、姓刘、姓萧都可以,随便;可统治天下的只能是我们士族!
王谢家族是士族的代表,即便到了梁朝,他们依然是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
士族之所以在王朝更迭中长盛不衰,是因为这都是王朝内部的禅让,每一个新登基的家族都要拉拢士族,巩固自己的势力。可到了梁末,士族的好运气不复存在了。这回发生的不仅有内乱,还有外来的侵略。
士族的主要聚居地是两处:建康和江陵。侯景因娶不到王谢家族的女人,而对高门士族恨之入骨,发誓攻入建康后,要全部征配为奴。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而西魏军队更加野蛮,攻破江陵后,不论贵贱,全部下为奴隶。
经历建康和江陵的两次劫难后,北迁士族,这个统治南方两百余年的特殊集团,灰飞烟灭,走到了尽头。从此,便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年代,南方的土著群体要趁此崛起了。
王僧辩在攻入建康后,接见辛苦伺候侯景的王氏家族代表王克时,便如此嘲讽:王氏百世卿族,一朝而坠。不过,这王克损坏的声誉算是轻的,至少还能称得上“曲线救国”。
士族最后的墓志铭,却近于可耻,是萧绎的尚书右仆射王褒撰写的。他前去求降,堂堂南朝丞相级人物,王氏家族的杰出代表,最后的落款竟是摇尾乞怜的一行字:
“柱国常山公家奴王褒。”(常山公是于谨)
此款一出,别说魏晋风骨,便是仁义廉耻,也全没了。“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士族两百年的形象皆如同神仙中人,没想到最后落幕蜷缩而去的,竟是一条狗的背影。
还有一个人的结局,我们不得不提:引狼入室的萧詧。在这场叔侄、兄弟的纷争中,只有他笑到了最后。别人全死光了,只有他活了下来。可面对高高在上的鲜卑人,他还笑得出来吗?
其实,萧詧也有过翻身的机会。他的手下尹徳毅见西魏军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便怒从心起,力劝萧詧设下鸿门宴,将西魏将领一网打尽,从而完全瓦解西魏势力。可萧詧毫无骨气,他拒绝了,这位使江东父老生灵涂炭的汉奸,竟然说:
魏人待我厚,不可背徳!
一个引狼入室的卖国者竟然还有廉耻谈道德!他讲道德,可宇文泰会吗?宇文泰看起来很厚道,将萧詧的老巢——雍州取走,又顺手把萧绎的地盘都给了萧詧,算是帮萧詧的小套换了大套。
可辛苦一场,萧詧得到的江陵只是一座空城,此外还有无数百姓的唾骂,和千秋万代的耻辱。即便这座空城,还有西魏的军人驻守在西城监视他。两手空空的萧詧,完全成了宇文泰的傀儡。
这孙子,萧詧是当定了。只是他没想到,这耻辱还得延续几十年下去,他的孙子都得继续给人当孙子,直至被伺候的大爷烦躁了为止。
萧詧和他的子孙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叫西梁的政权,属地仅有江陵附近数县的八百里地。它的主子却变了好几个——西魏、北周、隋,不过孙子的角色始终不变。
公元587年,隋文帝废除了毫无利用价值的西梁,西梁因此灭亡,存在共三十三年。
兄弟相残,到头来,还是噩梦一场。对西魏来说,攻灭江陵只是奇袭,一次出其不意的抢掠而已。梁王朝虽已千疮百孔,可西魏并无能力一口吞下,何况北齐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宇文泰见好就收,忙着巩固已有的战果。
残存的希望
如同废墟般的建康,成了梁朝振兴唯一的希望。建康还有萧绎的血脉——他的儿子萧方智被王僧辩、陈霸先共奉为皇帝。有一点很清楚,这天下虽然还姓萧,但在未来的帝王候选榜上,萧家已经被排除在外了。现在又到了拳头说了算的风口浪尖时刻。
如今,三位将领各居其所:王僧辩坐镇建康,陈霸先近居京口,而王琳屯兵长沙,都是天下有力的争夺者。
三人中,王僧辩官职最高——他官居太尉,都督中外军事;功劳最大——平定侯景,他是首功;势力最强——他的手下亲信都占据重镇,手握重兵。
而他的两位对手,和他明显不是一个级别的:陈霸先,江南土著,资历尚浅,完全靠单打独斗立功,没有号令天下的威望;王琳,则更为卑贱,家奴出身,虽能得手下死力,可名声很臭,当年建康王宫的焚毁便是他惹的事。
按南朝改朝换代的规则来看:过不了几年,这天下很可能要姓王了。对王僧辩而言,这是一件需要时间、需要耐心,到最后自然水到渠成的事。可是,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彻底地打乱了王僧辩的计划。
来的人是萧渊明,萧衍的侄儿。这小子被东魏俘虏后,一直被臭味相投的高氏兄弟好酒好肉伺候,如今终于要回报他们的恩德了。东魏已经换成了北齐,皇帝则是高洋。这位日后禽兽不如的帝王,今天还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明君。一直深藏不露的他,正在大刀阔斧地开创他的伟业,而吞并梁朝则是他实现梦想的一部分。
但很明显,他梦想的翅膀折断了:因为在梁朝内乱中,他虽然占了不少便宜,掠取了淮南之地,可这和宇文泰相比,他的成果太逊色了,简直不值一提——西魏几乎捞走了梁朝的半壁江山,还攻破了江陵,杀死了皇帝萧绎。
而高洋得到的淮南骚乱不止,如同鸡肋。这让高洋很受伤,他也动了坏心思:把萧渊明这个傀儡送回来抢帝位。
以前北魏乱的时候,全是萧衍送元氏王爷去洛阳;如今,反过来了。可萧渊明只是萧衍的侄儿,回来当皇帝,明显名不正言不顺的,资格差得远。可这对高洋来说,并不是难事,因为他的军队会扫清这一切障碍。
面对这个讨厌的萧渊明,王僧辩断然拒绝。
可转眼,他又拒绝不了:北齐的攻势让他发慌。惊恐之下,他只得硬收下这个烫手的山芋——萧渊明转眼成了梁朝的皇帝。这都是王僧辩一人的主张,这个结果王琳肯定不答应,而陈霸先也不答应,反对得异常厉害。
陈霸先和王僧辩是朋友,他看到王僧辩在情急之下做了这么愚蠢的决定,非常气愤。从那一刻起,王僧辩已经成为了陈霸先的敌人。而王僧辩还是非常信赖他,依然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密战友,对他毫无防备。
王僧辩很快尝到了苦果。他听闻北齐要大举来犯,很是惴惴不安。可在半夜里,他还是听到了喊杀声——不过,鲜卑人没来,倒是自己的战友杀过来了。结果,一代名将王僧辩,在突袭之下,父子两人,皆被陈霸先缢杀。
接纳萧渊明,是政治上没远见;轻信陈霸先,是待人上过于天真。乱世之中,只有狡猾的、有远见的人才能活得更久些——而王僧辩明显不符合这两点。
如此一来,萧氏已完全成为傀儡。两年后,禅让大戏又再次上演,梁敬帝萧方智让位于陈霸先。至此,统治达五十六之久的梁王朝,终于黯然落幕;而南朝中最小的一个王朝——陈朝也在刀光剑影中艰难开张。
比起他先前的榜样——刘裕、萧道成、萧鸾而言,陈霸先非常幸运,他的手上不用再去沾染更多前朝皇族的鲜血:因为这一切皆由侯景和萧绎帮他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