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换了高澄当家后,元善见却受尽屈辱。高澄和他虽是对娶姐妹,又是小舅子,又是姐夫,却对他毫不尊重。这和高欢恭敬的态度反差很大。
比如,元善见跑跑马,打打猎,动作幅度稍大了点。高澄的手下便会喊:天子请勿跑得太快,大将军要责怪了。
一回,元善见又受了高澄的委屈,便苦恼地说:自古无不亡之君,朕亦何用此生为!结果又是招来高澄的一顿痛骂:朕,朕,狗脚朕!此外,还白白挨了高澄手下三拳。
更嚣张的还在后头。这傀儡皇帝实在受不了,便自谋生路,开始派人挖地道,准备突袭高澄。倒霉的是,又被高澄发觉。高澄带兵杀气腾腾而来,劈头盖脸便骂:陛下,你要造反吗?
痛斥皇帝造反,自古当臣子的,也只有高澄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可今天,高澄,这个让他厌恶万分的小舅子,却突然死了,死在一个厨子手里。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元善见欣喜若狂了。他似乎又看到了自己重掌乾坤的曙光,他跟左右言语:大将军已死,似是天意,威权当复归帝室。
此时环顾,高家的确没有扶得起来的人!最年长的高洋,才刚年满二十,可这位一直默默无闻的窝囊废能干什么?他能砍死那厨子,可他能控制那群飞扬跋扈的六镇将领吗?他能掌控这混乱的局面吗?到头来,来收拾局面的还得是我元善见。我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可元善见幻想的局面没等到,却等来了让这位窝囊皇帝更为胆寒的一幕。
毫无征兆!一日,全副武装的八千甲士,突然向皇宫拥来,如临大敌地立于昭阳殿下。此外,还有两百猛士,刀刃在手,剑拔弩张地簇拥一人直奔殿上。被簇拥的正是元善见印象中那个流鼻涕的少年——高洋。
元善见在心惊胆战时,只听到了一句话:臣有家事,须去晋阳!
话语一毕,高洋便是再拜而出。兴师动众带了八千人,却只留下这一句话,太意味深长了。这话仿佛有千斤重,压在了元善见的心头上:不拖泥带水,没有丝毫对主子的尊重。唯有警告,只有命令——老老实实待着,等我回来!
和所有人一样,元善见接受不了这种转变。这位以往木讷的年轻人,做事竟会如此决绝、凶猛,比他哥哥高澄更让人害怕。盯着高洋远去的背影,惊慌失措的元善见未卜先知地说了一句:看此人,似又不会相容,朕不知死在何日!
刀俎上的鱼肉除了等待,别无选择。
傀儡皇帝被震慑住了,邺城终于安定。这只是高洋的第一步,征服晋阳的老家伙才是更艰难的一步——没有他们的拥护,高洋的位置便难以安稳。
不过,惊诧的并非元善见一人。晋阳的六镇故旧们也同样惊诧万分。这位一直让他们鄙视的二公子,让他们刮目相看,惊为天人。他言辞流畅,反应机敏,决定果断,还将高澄以前的弊政一一修改。除了拥护,老家伙们没有别的选择。
霸府晋阳也安稳了,二十岁的高洋渡过了危机,成功地涉过了险滩。
按常理,他应该再安定个几年,再作更大的决定。可他要比爸爸高欢走得更远,要比哥哥走得更快。他要去做父亲不敢做的,他要去做他哥哥想做做不到的——登上至尊之位。高欢一辈子都是臣子,丝毫没有篡位的意思;高澄倒是想篡位,可处心积虑几年后,却死于非命。
他出手比他哥哥快得多,从去年八月掌权渡过危机,到第二年四月,高洋决意要行禅让之事。短短八个月时间,他便要准备登临天下。而高澄为登位,从入主邺城辅政算起,却早超过十年。
不鸣则已,一鸣便要震撼天下,这是高洋的风格。
可这快得让所有人都受不了,包括他的妈妈娄氏。短短八个月,自己这个看似木讷的孩子,竟要更换人间。
高洋要称帝,首先得过他母亲娄氏这一关。自高欢死后,这王国至高无上的人便是这位憨厚的老太太——日后这王朝发生的重大事情,都还需要这老太太的一锤定音。
儿子要当皇帝,本是天大的好事,没有哪个母亲会反对的——因为自己马上就会是皇太后了。可是,娄老太太很清醒,她认为自己现在还无福消受。面对儿子的贪念,老太太开口便训:“汝父如龙,兄如虎,犹以天位不可妄据,终身北面为臣。你是何人,欲行舜、禹之事乎!”
这话彻底伤了高洋的心。自己虽然已接过了父兄的权柄,挽救了家族,可在母亲眼里还是个不成器的小孩。更让高洋难堪的一幕还在后头。一日,娄老太太又当着多位老臣的面数落儿子:我儿子懦弱、憨厚,必无称帝之心,定是高德政所教!
原来在娄昭君眼里,高洋纯粹还是小孩,称帝之事只是受人蛊惑而已。这训斥,非常理智,高洋接过高澄的事业,才八个月,并未站稳脚跟。事实上,娄昭君并不反对自己儿子称帝,只是认为他羽翼未丰,不可操之过急。
在老妈这里碰了壁,高欢并不气馁。因为老天给了他一点鼓励,他用来占卜的金像竟然造成了——当年尔朱荣造了四次都未成,结果心灰意冷,放弃篡位念头。
可那个唱《敕勒歌》的斛律金又让高洋伤了心。这耿直的老头,固执己见,认为高洋万不可称帝,还力劝高洋杀掉怂恿他称帝的算卦师。斛律金权高位重,又是高欢临终的托付之臣,他的反对很有分量。
虽再次碰壁,高洋并不轻言放弃。其实,高欢称帝的后援团很薄弱,主谋只有他的宠臣——高徳正,外加两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散骑常侍徐之才、宋景业。可他们只是业余时间研究天文图谶的政治掮客,毫无影响力。
拦我者死
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给他支持,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可他二十刚出头,如何才能杀出老家伙设置的重围?
为了笼络邺城的人心,得力助手高德政也被先行安排去了河北。高洋上了路,他几乎要一人面对所有的旧将。他到了平都城,召集了晋阳的各路老将。在碰面会上,老家伙听到了这个晴天霹雳——我高洋欲行尧舜之事!
老家伙们并没有表现出除旧布新的欣喜若狂。他们除了惊诧,还是惊诧;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惊诧的是,大伙都没心理准备,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竟然要改朝换代,他连脚跟都没站稳啊!而且,很明显,除了他自己,背后并没有强有力的势力支持他。看来是他擅自作主,不知深浅而已!至于为何沉默,很明显,怕日后得罪高洋遭罪。
不过,还是有人反对:文士杜弼。他的理由很冠冕堂皇:万一称帝了,西魏以此为由杀过来怎么办?到时,不是咱们理亏吗?的确,虽然皇帝是摆设,但去掉这摆设,又会惹来很多麻烦。
不过这话很容易被高洋的手下辩驳掉了——西魏宇文家老早想称帝了,肯定会效仿我们的,我们还是先下手为强。
杜弼无言了。不过,气氛还是相当地尴尬,老家伙们不反对也不赞成,沉默地让高洋受不了。
跑到邺城打点的高德政,拉选票的工作也做得一塌糊涂:不但没取得支持,还引起了官员骚动。邺城的太尉高岳、尚书高隆之、领军娄睿,都得到了高洋的书信,他们的反应更为激烈,竟然直接从邺城骑马北来,要当面反对高洋称帝。
受了这么大的挫折,高洋终于心灰意冷。他派人前去阻挠高隆之等人:知道各位勋贵的心思了,无须前来。
母亲反对,文士反对,父亲的所有朋友都反对,高洋气馁了,打道回府。他回到晋阳,一筹莫展,终日脸上浓云密布。煎熬了一个月,他再次受到了高徳政的鼓动,终于下定决心,密令邺城的杨愔将禅让诏册、九锡、劝进文表全部准备妥当。
可这回,马也来捣乱,竟然在出门时摔倒了。此时的高洋,已患得患失,以为此行很不吉利,多次犹豫不定。到了平都城,他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不愿前往邺城。似乎,又再次要无功而返了。
这下可急了高德政这几个始作俑者,本等着高洋登基,自己跟着鸡犬升天,享受荣华富贵的,现在怎可功亏一篑?他们再次苦苦哀求高洋:事已至此,恐已泄露,怎可轻言放弃?
软磨硬泡之后,高洋终于下定决心,进入邺城登基。
邺城诸贵早已得到风声,被全部打点妥当,无人再有异议——大伙心里明白,这回纯粹是找死了。元氏宗室更是噤若寒蝉。唯有高洋的堂叔高隆之一人还不识相,一看高洋在城南大兴土木,竟然上前询问:此为何用?
此时的高洋已是志在必得,他凶相毕露,一句话就把高隆之吓得半死:我自有用,君何必多问?尔欲灭族?
高隆之悔之已晚。此刻,他终于明白,这个以前常被他欺负的高家小二,已不再是那条闷声不响的小狗,已变成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野狼。高隆之两次阻挠高洋,终于埋下杀身之祸——凡是高洋记下的仇,不管记对的,还是记错的,他都会报复!
接下来的事已是按部就班了,和任何一次改朝换代并无区别:下台者失魂落魄,伤心欲绝;登基者飞扬跋扈,穷凶极恶。元善见和妃子告别后,几乎是被强行拉上车,暂居于司马子如家中。
此时,风气早已变坏,后继者喜欢赶尽杀绝,皇帝下岗很难善终——不像以前魏元帝曹奂下岗后,还能被司马家好久好肉伺候,终得善终。
不过,元善见还是苟活了两年。这并非高洋仁慈,全赖他妻子太原公主的保护。这太原公主是高洋的同胞姐姐,生怕弟弟对姐夫下毒手,一直小心翼翼伺候老公的饮食。有姐姐一直保护,高洋也难以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