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如何称颂自己的偶像呢?北齐本是胡族当政,又深受西域龟兹的歌舞影响,上至宫廷,下至行伍,皆喜欢歌舞——高欢重病时还要高唱《敕勒歌》呢。如此,歌舞当然是最佳方式了。千古名曲《兰陵王入阵曲》便由此诞生。舞曲的场景大抵如此:在千军万马的景象衬托下,一武士面戴狰狞的面具。一人独舞出场,这是他一人的舞台!
此曲此后便千古传唱,可让人遗憾的,传唱的地点却不在中国。
到了隋朝,此曲还吃着皇粮,成为宫廷舞曲。可惜,在传唱的过程中,此曲的血性慢慢消散,渐渐成了软舞,被唐朝著名的梨园天子批为“非正声”。结果很悲惨——下诏禁演。
到了宋朝,几经改变,已面目全非。此后,逐渐消亡。
而在一衣带水的扶桑之地,《兰陵王入阵曲》却找到了知己,被视为正统的雅乐,薪尽火传,传唱千年。唐时,此曲便已东渡,也保持了当时的原汁原味。在倭族尘土飞扬的赛马会上,在武士肉搏的相扑大赛上,在他们极为重要的春日大社上,兰陵王英勇的身姿都要出来助兴。
这味道还是纯正的。
而在我们中国,在唐朝的戏曲里,演员们也模仿着戴上面具。后来,嫌面具过于呆板,便直接往脸上涂画脸谱了。到后来的后来,我们便有了京剧。
而那位英俊的王子,依然在另一个国度,寂寞地参与着一个毫无相关民族的热闹。我听过他们传下的舞曲,东瀛的异国情调过于浓重。在那段压抑的演奏声中,我想象里的那豪气冲天的场面,已荡然无存。
兰陵王戴上面具,是担心自己太英俊了,不够威猛,不够吓人,才不得不戴。而今天,我们也学会了蒙上假面,坐在电脑前面,用虚拟的潇洒形象来骗取异性的好感——担心自己不够英俊,不够诱人,才不得不戴。
面具,过了上千年,终于进化成了今天的模样。(唐朝崔令钦的《教坊记》记载:“兰陵王长恭,性胆勇,而貌妇人,自嫌不足以威敌,乃刻为假面,临阵着之,因为此戏,亦入歌曲。”)
东征失败
让我们再回到战场上。
和兰陵王的英勇无敌相比,以前一直风光无限的斛律光要落魄很多。北周的王雄发了疯似的冲破了他的军阵,他的左右全部被冲散——王雄当初也是跟随贺拔岳西征关中的老将。
斛律光只得落荒而逃,非常狼狈,除了跟随的一个家奴,还剩下唯一的一支箭。
王雄虽遭此大败,依然要赚回点本钱:如能杀死斛律光,便胜过消灭十万北齐军人——的确,从北周君臣后来的评价来看,斛律光值这个价。王雄的长矛屡屡从斛律光身边划过,可总是差一点。
老是砍不死,王雄也急了,边追边吹牛:“斛律光,我不杀你,是要活捉你送给天子。”这阵势,有点猫玩老鼠的感觉。但王雄虽占上风,可他忘了斛律光是个神箭手:天上的大雕,他都能射中喉颈,这地上的人还不是随心所欲。
可是,斛律光就一支箭了。这够用吗?他敢用吗?这是唯一的一支箭,也意味着唯一一次逃命的机会。要是射不中,死的只能是自己了。
可这吓不倒,也难不倒斛律光。他见情况紧急,回首便是一箭。箭,不偏不倚,正中了王雄的头额,和上次的大雕一样精准。王雄中箭后,硬撑着,就是不死。他开始低头,俯在马上,抱着马背,慢慢地回到军营,死了——英雄要死在自己人手里。
以多打少,英勇的王将军却落得如此下场,周兵心中更加恐惧。倾国而来,却几乎全军覆没,这已是关中政权第三次在邙山之下惨败了。
撞得头破血流,却为何如此顽固呢?换一条进攻的路吧,堆满关中士兵尸体的邙山就差书写四个字了:此路不通。
北周军营所有的人都准备逃命。不过,却有人不服输——年轻气盛的宇文宪不答应。他不甘心这样的失败,他表现出了超越年龄的从容镇定,收集残兵,安抚军心,准备明日再战。
都是年轻王爷,他怎能输给高长恭?!
可老将达奚武已明白兵败如山,难以挽回局面:今晚若是不走,估计明日难以全身而退了。他力劝宇文宪:殿下年少,岂可再以数营兵士坠入虎口!
年轻一点,总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同样年轻,同为亲王,如今的高长恭势不可当,而我宇文宪却只得落荒而逃。山不转水转,总有我回来的那一天!后来,宇文宪果然回来了,以征服者的姿态踏上了这片土地。只是,那时的高长恭早已长眠地下了。
宇文泰和高欢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他们的子孙亲自上战场的却不多。而这两位继承了高欢和宇文泰最好基因的王子,最后的命运竟是悲惨得如此相似——只要你身上流着王室的血,那么请不要太锋芒毕露。即便最后你急着收敛,但为时已晚,它已经灼伤了那个人的眼睛。而他却是这天下唯一的太阳。
不愿打,加上不会打,宇文护的东征果然以惨败告终了。一向桀骜不驯的他,也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向皇帝宇文邕认罪。从此,他的威信一落千丈。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里,你必须以敌人的鲜血来向手下证明自己的威严。
此后,北周虽还是占据了主动的局面,屡次出兵,骚扰齐境。可碰上斛律光、高长恭、段韶这样的名将,总是得不偿失。比如刚刚在边境抢了地盘,马上又被北齐抢回,新筑的军事堡垒也给北齐做了嫁衣裳:英勇年轻的宇文宪如此,勇猛无比的杨忠如此,诡计多端的韦孝宽也如此。
由于洛阳大败,在北边和突厥接应的杨忠也无奈率军退走。
打败了仗的杨忠,年纪也大了,该处理自己的身后事了。在北周君王和权臣的夹缝之中,他过得有些碍手碍脚。不过,他还是沉得住气的。比起赵贵、独孤信、侯莫陈崇这些老柱国而言,他是幸运的,因为前三人都死于宇文护之手。
而杨忠也明显偏向于处于弱势的皇帝,这让收买他不成的宇文护很是懊恼。皇帝宇文邕本要加封杨忠为太傅,可由于宇文护一句话,不了了之。宇文护收买不了杨忠,便要收买他的儿子。杨忠立即告诫自己的儿子:“姑婆之间难为妇,你要慎重。”
杨忠这一生与南方算是结缘,二度流落南朝。梁武帝收留了他和贺拔胜,待为上宾。贺拔胜回北方后,感激得连南飞的鸟儿都不射,因为那是梁恩公君临天下的方向。
而攻破江陵,屠杀士民的西魏军队里便有杨忠的身影;将萧衍儿子萧纶残忍杀死,抛尸江中的也是他。梁朝的前一半如果是毁在侯景手里的话,后一半却是毁在杨忠和于谨手中。
当然,杨忠也有他的理由。他善待了投降的梁将柳仲礼,好酒好肉伺候。可惜,柳仲礼一到宇文泰那里,马上告杨忠的黑状,差点让杨忠丢了性命。
从此,杨忠便遵循这个原则——所有降将,皆不留活口。倒霉的萧纶,便死在他这个誓言上。有父亲的这种耳濡目染,他的儿子会是等闲之辈吗?
从以后杨忠儿子的表现来看,杨忠的吩咐明显多余了。他这儿子叫杨坚,被评为自古得天下最易的天子。
这是打败仗的人的命运,可打赢的人又如何呢?
高湛的最后人生
段韶年纪大了,向来也不喜欢拉帮结派,对帝位威胁不大,看来基本已能善终。
可兰陵王呢?他是高澄的儿子,当然有资格当皇帝的。这军功一大,肯定有人担忧了。斛律家族是北齐的第二大家族,男丁占据军队,女眷守护皇宫,这庞大的势力加上军功,得让多少人睡不着觉啊!政治上的旋涡远比战场的陷阱要难避开!
不过坏日子还没到来。高湛虽窝囊,但脑子还清醒,知道自己要想高枕无忧,可离不了这几位,段韶、高长恭、斛律光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封赏。
过了一年,高湛为了避开天相之灾,直接传位给了高纬——他那略带口吃、连他自己也看不上的大儿子,他自己直接当了太上皇。而他心里更喜欢另一个儿子,叫高俨。他几乎给了这儿子跟高纬一样的待遇。
这兄弟之间的祸根算是深埋下了。
高洋虽凶残,可出自娄氏这一脉的兄弟、子侄却从没杀过。可高湛却不同。高洋的儿子,他杀,是为了报复高洋;高演的儿子,他杀,是为了斩草除根,以免生后患;而高澄的儿子,他也杀了,那个高孝琬是两条腿都被折断死去的。
这自相残杀的罪过更大,家族间的祸根也埋下了。
高湛不管这么多了:和士开,继续陪朕饮酒!你说得对,这天下哪有不死的帝王?尧舜化土,桀纣也化土,结果都一样,我又何苦为难自己呢?
时隔不久,高湛得了重病。唯一能治他的大夫却被和士开出自私心支走了,发配去了远方。高湛知道自己不行了,握着和士开的手深情地说:勿负我也!——老婆,孩子,天下,朕全交给你代管了。
的确,和士开照单全收了。人们都说,这世上最难以捉摸的,是男人对女人的感情。可是,看了高湛的故事,你现在得承认,男人对男人的感情,才是这世上最深不可测的——这是一种掺杂了男女、兄弟之爱的复式立体情感,你永远说不清、道不明。
最后,高湛非常安详地死在了和士开的怀里。他依然没逃过高家位尊不寿的命——三十二岁,比起他的哥哥们算是进步了一点。
兄终弟及的故事太多了,结果又有人蠢蠢欲动。该轮到我了吧,娄昭君还剩下的一个儿子高济这么盘算着,嘀咕着。可惜皇位没等到,倒是等来了毒酒。无愁天子的时代开始了,高纬隆重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