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恭虽然耀眼,可他身旁的斛律光却拥有更大的光环。
斛律光,是东、西之争的老面孔了。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已威名大振,在战场上生擒过宇文泰的长史。
在东魏,他有个很牛的绰号——“射雕都督”。当时,他随同高澄前去打猎。天上有一大鸟盘旋,在云端里肆意穿梭,似乎在嘲弄众人的无能。可惜它不幸碰上了斛律光。斛律光搭弓上箭,大鸟顿时竖直坠下,形如车轮。
高澄叫人取来一看:竟是极为罕见的大雕。真的,活生生的大雕,这可不是武侠小说的场面。射中的位置,不偏不倚,竟然是头颈,真正的一“箭”封喉。从此,众人都知道了这位神箭手的威名。战场上,敌人都得躲他远一点:连天上的鸟都能射中头颈,那射人不是更如囊中取物了。
不过,总有些人偏不信邪。此时,他正在围攻洛阳的队伍里。别着急,他马上就会相信了。当然,改变看法的代价大了点——搭上一条命。
斛律光超乎神奇的射箭技术来自于家传。他并非鲜卑人,而是敕勒人(也称高车人),就是那个咏唱“天苍苍,野茫茫”的游牧民族。他的父亲斛律金、弟弟斛律羡都是射箭的高手。他父亲很早就刻意培养这两兄弟的射技。
老爷子常让兄弟二人出去打猎,再将猎物上交,以此论定赏罚。斛律光每次带回的猎物很少,偶尔可能还会空手而回;而他弟弟斛律羡却总是背着一大堆山鸡野兔回来,满载而归。按常理,挨板子的应该是斛律光——如果以多少来考核绩效的话。
可结果并非如此:所得无几的斛律光常受到父亲的奖赏,而满载而归的斛律羡却常常挨打。
旁人不解了,以为斛律金偏爱长子,赏罚不均。
而斛律金的解释让人恍然大悟:明月(斛律光)虽少,可所得都是珍禽异兽,必是背上着箭,不轻易发射;丰乐(斛律羡)肯定是随处下手,所得虽多,可全是寻常禽兽!
这时大家才明白,斛律金的考核标准是优劣,并非以多少衡量。
在猎场上,斛律光不轻易下手,为的是寻找珍禽异兽;到战场上,他要的便是事关全局的胜利,而不会斤斤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
不过,就是如此,老头子斛律金仍不满意——他自己的射技曾让柔然可汗都夸赞过。他把子孙聚集起来比试射箭技艺,看了半天,他始终摇头,直至泣不成声:“明月、丰乐用弓不及我,诸孙又不及明月、丰乐,世衰矣。”
儿子不如老子,孙子不如儿子,看来咱们斛律家算是完了。可后来的结果证明老头子明显多虑了。斛律家族不但没有衰落,反而靠着忠心耿耿和高超的军事能力,成为了北齐势力显赫的家族。高欢临死托孤的大臣里便有斛律金,因为看中他厚道老实;而高演、高湛兄弟夺位的时候,斛律家族又是舍命相助。对此,高家自有厚报。
在北齐,除了高家,已找不出比他家更牛的家族。
斛律光和斛律羡都身居军中要职。而更大的成果来自他们家的女人们:一门竟有一皇后、二太子妃、三公主,尊宠之盛,当时莫比。
树大就怕招风,斛律金老头非常清醒,常告诫斛律光:“女若有宠,诸贵人必然妒忌;女若无宠,天子必然嫌弃。我家以立勋抱忠而致富贵,岂可凭借女力也?”
斛律光牢记了他父亲的教导。不过,战场上的暗箭他可轻易躲开,但政坛上的冷枪他能避得开吗?
在和北周的对峙中,北齐虽整体上已呈颓势。可这挡不住斛律光个人常占上风。他是稳扎稳打的风格,战术上丝毫没有破绽。
他在北周的老对手是韦孝宽。韦孝宽在玉壁之战中,让高欢损失惨重,称得上传奇将领。可这位传奇的将领,一碰上斛律光,神奇的光环就不翼而飞了。韦孝宽老是吃亏,不是损兵折将,就是丢城失地。
加上宇文护的目光短浅,汾河两岸都被斛律光蚕食而走。斛律光架势很牛,骑在马上随意指了指马鞭:这里,那里,还有这边,那边,都是我们的!
就一会工夫,十三座城拔地而起,汾河两岸的五百里地全成了北齐家的土地。韦孝宽无可奈何——他一出兵又是惨败。不仅韦孝宽头疼,北周的皇帝更是头疼——斛律光的生死成了北周君臣最牵挂的事。
和韦孝宽的摩擦,其实还是发生在洛阳的这场生死大战之后。之所以将这些提前预告,是要告诉大家:这就是斛律光,一个天生的军人,他是捍卫北齐的万里长城。
击溃周兵
可此时的兰陵王尚显青涩,而斛律光也不敢一人挑起这么大的担子:这毕竟是东西对峙以来,关中征讨部队最为庞大的一次。他们需要段韶,只有更为稳重的段韶到了,他们才能安心,才敢和周军一较高下。
段韶跟高家也是亲戚,他年轻时就已在高欢身边担任保镖。他也是射箭高手——曾射杀过贺拔胜的马,救过高欢的命。他的职位是并州刺史,北齐最要害地区的军政长官。
开战前,段韶为提升士气,决定在道义上压倒敌人,痛斥北周军队:“汝宇文护幸得其母,不能怀恩报德。今日之来,竟何意也?”
把阎老太白白还给你们了,没要你们一分一文,为何还要以怨报德?
不过这指责丝毫没用,宇文护远在弘农,肯定听不见。而他的手下脸皮很厚,回答得相当无赖:“天遣我来,有何可问?”不是我想来,天意不可违啊!
段韶继续接话:“天道赏善罚恶,当遣汝等前来送死而已。”
北周人是远道而来,更渴望战争的胜利,在宇文宪、达奚武的带领下选择了仰攻——段韶的主力是骑兵,驻扎在邙山之上。
邙山虽不如玉壁陡峭,可也容不开大队人马施展手脚。北周部队唯一能直接跟北齐对攻的是步兵,而骑兵只能跟在后头。段韶的方法很简单:敌进我退。
北周的士兵打得很顺利,一直步步向上进逼。可交锋时间一长,他们发现不对劲了:仰着脖子打太累,体力跟不上了,步子也摇摇晃晃。而北齐军队最累的是四条腿的马,人倒是很轻松。
见时机成熟,段韶下令:全部下马出击。周兵的体力毕竟有限,又是仰攻,又是步战,体力明显不支。如今一短兵相接,前面的步兵终于溃退。后头的骑兵根本没机会打仗,也瞬间被后退的人流淹没,投溪坠谷,场面惨烈。
兰陵王入阵
相比起段韶在邙山的稳扎稳打,洛阳城下的战斗场面却更富有传奇色彩。
此时北周军队尚不知北边的邙山已吃了败仗,依然将洛阳城围得水泄不通,围困洛阳城的是北周名将尉迟迥。洛阳城的北齐将士犹在苦撑等待救援。尽管北周在邙山吃了败仗,可只要一鼓作气,把洛阳城拿下,依然能取得战局的主动。
对北周而言,洛阳是志在必得的,更何况几乎唾手可得了。
可惊人的一幕发生了,从救援的北齐军队里,疯了似的杀出五百骑兵,往金墉城下冲去,一时势不可当。他们的目的很简单:给城里报信,让他们撑下去。
为首的一将,脸戴铁面,周身铠甲,如入无人之境。北周牢固的防线活生生地被撕开了,一条血路从北齐的阵营里一直蔓延到金墉城下。
城上的北齐士兵目瞪口呆地看到了这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会有如此英勇的人?被围困太久的他们在怀疑:这会不会是北周军队的阴谋,上演苦肉计骗取我们打开城门?但人就在城下了,该如何应付?
为安全起见,他们对这个如从天而降的铁面人提了一个要求:我们要看看你的面容。
这要求有点过分。这五百人可是从死人堆里奔杀过来的,身后还有北周军队舍命追来。稍有不慎,这五百人马上就会成为城下的肉泥。可战场上虚实难料,兄弟,就为难你了。不然,我这城上的弩手也不认人。
摘就摘吧!
在城上目光的注视下,在城下周人刀剑追赶下,在后代无数怀春少女的幻想中,在深冬凌厉的朔风中,在喷溅的鲜血的映衬下,在漫天飞舞的乱箭穿梭声里,这位铁面战神卸下了他的盔甲,摘下了他的面甲。
这一幕从此竟成永恒。
血红的盔甲卸去,冰冷的面甲被打开,露出的,是一张惊为天人的脸。俊美、白皙的脸庞,和这雄壮的场面似乎有点不相称。但所有的士兵心头都已震撼:这是战场最阳刚、英勇的一张脸,它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带来了无尽的希望。
那是我们英俊的兰陵王!文襄皇帝的四王子!他不顾千金之躯,来救援我们了。金墉城发出如此激烈的喊声。一切都已不可重现,这只是我千年后的遥想。
被围困一月之余的北齐士兵,在绝望之中,终于看到了自己的亲人,不,自己的亲王!这一刻比亲娘还亲的亲王!他们的心头该会如何激荡,我们可想而知。这一幕让他们牢记在心了。
不过,现在还不能激动。北周的追兵还聚集城下,孤弱的金墉城又不能城门大开欢迎兰陵王。所以,孤军深入的兰陵王依然尚在险境之中。
城中人灵机一动,虽不能大开城门,却可派救兵支援。一时之间,一群弓弩手从城上坠绳而下,不停朝敌阵射箭,如此才杀退了北周的追兵。此时围城的周军已得知邙山大败,皆已无心恋战。瞬间,刚才还如黑云压城的北周军队,一时之间全无踪影。
慌乱之中,北周留下了不可计数的器物、辎重,还有尊严。它们皆静静地躺在从邙山至谷水三十里的山泽之间,倾国而入的北周军队至此几乎崩盘。
兰陵王从此便成了勇冠三军的英雄,他那横冲直撞的身影,那狰狞无比的面具,都被士兵们顶礼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