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2年初，吕小龙第一次拿香港身份证、回乡证回国。15年了，一切还那样熟悉，一切都那样陌生，接触的人全变成县长、副县长、引进办主任之流。来买地建厂房的香港老板，那时还不多；土皇帝们那时还不富，倒没有狗眼看人低。第一站研究福田，第二站去了龙岗，不敢再向前去惠州，左转去了东莞。那时的地价非常便宜，问题在水电、公路的配套上。离开市区太远请人难，接近的又出不起那个价，非常矛盾。几次三番与东莞市政府交涉，由于他的投资额比一般厂商大得多，要的地皮达12万平方米，以市政府订价计，那块地皮要3800万，小龙还价2000万，说如果不成，便去广州近郊找地皮。当年引进多少外资是地方官员的政绩，市长便拍板卖了给他。
地价比预算的便宜，小巴市价又暴涨到35万一辆，60辆卖出2100万。阿发又去按押了1000万支持他，原本的资金加信田的预付款也超过2000万。5000万在手，建筑成本每平方米300块，比他想象的便宜得多，于是小龙开始设计2万工人的厂房配套。他计划起两座各占地1万平方米，高3层的主厂房，合计6万平方米。地面层用做布仓、裁床和包装车间，货柜车可停在厂房边上货。写字楼只占700平方米，二三楼合计4万平方米，分成10个大车间，每个车间可容纳1000台衣车。预计35人为一小组，两班制约有小组长600人，工人20400人。造价1800万。
一算工人宿舍的账，吓坏了小龙，20400人，就算4个人一间房，需要房间5100间，小组长600人，职员100人，每人一间房，总计5800个房间，每间房15平方米，面积便是87000平方米，造价2600万，这还没计算饭堂、厕所、洗澡间、围墙等等的开支，未计制衣设备，不动产已达7000万，没有1亿真不行。
那时香港银行还没开始经营国内业务。文化大革命刚过去不久，国内的银行谁想跟它借钱，那肯定是穷鬼想来骗钱。一句“没钱开什么厂？”你还敢说下去？
借不到钱，只好先起占地2000平方米、高7层、每层100个房间的宿舍楼4座，能容纳1万人左右。留点钱买5000台衣车和其他设备。好在为信田的公司生产产品，衣料、缝线、配件等由他们提供，省了不少本钱。
9个月后，东莞的“东南”已有1万人投产，连香港的3000人，已能生产信田五分之三的订单。由于东莞的厂不用交租，人工又只及香港工人十分之一，利润大增。小龙一方面将赚来的钱继续未完成的工程，一方面去上海纺织学院聘请管理厂务的人才，努力提高生产品质。厂长来自中山大学纺织系，副厂长来自工商管理系，都不知道小龙是他们的学长。但自开工以来，在运作上最具关键性的是每10个小组350人，有一个来自香港“东南”的资深领班当总组长。她们多是女工出身，但是技术高超，对提高每一大组的技术水平作用很大。可惜这些人留不长，常要小龙加人工挽留。
东莞“东南制衣厂”的特色很多，小龙在建厂期间去参观过好多国营制衣厂，那脏和乱真是无药可医。一件白衣服掉在地上，在外国检查员的眼中便可列入废品，在这里却没事一样。于是小龙将他的10个4000平方米大的车间用重金安装空调，说不准风沙进厂房。当时连香港的“东南”都没有空调，丽珠听说此事，骂他偏心。风沙吹不进厂，但人脚能带进来。小龙便在车间门口位置设立鞋柜区，进车间的人必须在那儿换上厂方提供的拖鞋才能踏进车间。总之每一个工人都要留意身边的位置，不得有任何垃圾杂物在地上。数以万计的人喝蒸馏水很贵，小龙在楼宇天台建造专门煮沸水的设备，由专人管理，提供给车间和宿舍做饮用水。别人厂的食堂就算老板有津贴也没有免费的，香港的“东南”早已免费，东莞又何能例外。
最初，小龙穷，4个工人挤一间房，一年后已改为两人一间。他能抢到好多来东莞打工的年轻夫妻档工人，这两人房是主要原因。组长和职员一人一间房，他们在东莞单身的老板也不例外。
两年里发展出16座7层高的宿舍区，小龙找人种上花草树木、挖了水池、加上喷泉，很有点住宅小区的模样。吃得好，住得好，还是其次；人家抛夫别子来东莞打工，最关心的是工资。虽是论车工难度计每件工资，但他要别的厂能赚400的赚600，赚600的赚800，赚800的赚1200。但技术上如果老是不达标，过不了试工期的一样淘汰。小龙一见因此而痛哭的女孩子，便赶快逃走。
二
1982年、1983年，如果世上有“超级工作狂”选举，小龙一定当选。要不是老婆打电话问他还记不记得香港有个家，他就不回去。回去也是睡一晚就走，因为实在太多事要等他指挥。说他忙，其实做他老婆也不幸福。管3000工人对丽珠来说是超负荷，钱赚得再多也没有一丝笑容。两年来，她竟然一次东莞都没去过，这正牌老板娘都不知怎么当的。直到小龙将那特别聪明，英文又好的副厂长申请到香港来当厂长，分担了她一半职务，这才抽空跟老公去看了看东莞是怎么回事。
丽珠喜欢玫红色，常穿玫红色套装回厂办公。小龙对自己不关心得离谱，睡在厕所阁楼一拖4年就是明证。但他对丽珠实在爱护有加，知道副厂长下去后她就能来，连忙打电话叫阿发去订一辆左平治500，颜色要玫红色，速速送货东莞。那天一早他开车去罗湖，停在火车站路边，远远看见穿玫红色套装的丽珠向外走来，连连挥手招呼。丽珠看见这车，笑得花枝招展，却骂他：
“汽车哪有这种颜色的？”
小龙笑问：
“要不要香港也买一辆，请个司机给你？”
“你去给我开车，我就要。”
“我想想办法看。”
1984年的东莞还很荒僻，东南制衣厂大门口那条通向大路的两公里小路两边还是水稻田。小龙正要从大路转向小路，却见小路两边站满了穿工厂制服的员工，不知发生什么事，连忙停车下来。阿珠也跟着下车，却见厂长走上前来跟丽珠握手，握完手后开始高呼欢迎，并且鼓掌。于是两公里长小公路两边的两万多员工也有样学样鼓起掌来。丽珠跟着老公在小路上前行，开始微笑地挥手，渐渐红了眼眶，讨厌！这10年前还浑身火水臭的家伙搞什么鬼！
小龙有些手足无措，跟厂长说：
“下次千万别搞这个，我们又不是大人物！”
渐行渐近，丽珠见那正面的围墙差不多有一公里半长，便问：
“120万尺地皮的围墙就这么长？”
“是，目前用了60万尺，还有60万尺留来发展。”
丽珠自己管着6万尺厂房，对那两座刚好比香港大10倍的3层厂房特别有兴趣。从布仓、裁片车间、包装车间看起，然后上楼看那10间每间4000平方米、1000衣车的硕大车间。两夫妇和工人一样换上新拖鞋进去，丽珠越看越开心，越看越心服，听老公问她：
“你来这里管，香港叫小董去管好了，好不好？”
丽珠紧紧揽着老公左臂，笑着答：
“好呀！”想了一想又摇头说：
“不行！老大才8岁，小的才3岁。你忍心离开他们，我每天晚上不抱过他们睡不着！”
好不容易看完车间，快两点了，丽珠有点饿，说吃中饭去。小龙便带她走向厂后两排倒U字形宿舍中间的3层高、合计9万尺大的饭堂。没人招呼，亲手去肉菜盆拿自己爱吃的菜，自己盛饭。地方又光猛、又干净，工作人员的白制服洗烫得好挺，丽珠问：
“他们的制服有人洗烫？”
“是！全厂工人的制服都在洗衣房洗烫，那儿有40个工人。”
丽珠笑着摇头，骂道：
“你这个老板神经病！”
其实，小龙认真的何止是工人的制服。他知道日本人看重他的不是人多，而是工精，所以一开始他就以“慢工出细货”5个字训练工人。达到一定水平后，才准许又快又好。有一部分员工能好不能快，但赚的工资也比别家厂好。厂的福利不断提高固然是小龙的心愿，但也有留人的意思。吃完饭，回刚才没看的写字楼，介绍一下职员。这700平方米只占地面层十五分之一，一进门300平方米是生产部门的指挥中心，厂长、副厂长和总领班们在这儿调度车间。再进一道门的300平方米是会计部，一个主任，35个会计员。最后一道门里面的100平方米，丽珠以为是小龙的经理室；人家小小的厂也弄个又大又豪华的经理室，可小龙弄出来的是6张灰色钢写字台拼成一张长方形类似会议台的组合。厂里最高级的6个人既在这儿办公，又在这儿开会，跟外面办公室一样乳胶漆加光管、没半点装饰。这还不算，进门第一张写字台，中国人习惯是6个人中最低级的位置，偏又是他的写字台。他的理论是：一个企业，能者自然居领导地位，位置算个屁。
介绍了主要负责人员，小龙亲自提着丽珠的小行李箱回他的宿处。原来就在食堂对面第一座地下第一号房间，大小跟16座宿舍楼1万多房间一模一样，15平方米。进门右手边对放着两张单人沙发，中间一张小茶几，沙发隔壁放一个一米阔的衣柜，左手边一张一米二的床，一个人睡蛮阔，两个人睡就不能转身，没有私人洗手间。丽珠看完6万平方米的厂房，9000平方米的食堂，突然听说今晚就睡这儿，忍住笑连忙关门，然后扑进他的怀里大笑起来，不清不楚地骂道：
“你这人！”
她的意思是说：以前穷，节俭是应该的。但光是1982年、1983年，香港赚了4000多万，东莞过亿，可他好像不关他事，永远白衬衫一件、卡其布裤加凉鞋，还像乡下人似的不穿袜子。譬如，明晚宴请东莞政要，4桌酒两万块他倒舍得，但叫他穿西装赴宴却难度很高。他准说：
“男人的风采不在衣服。”
就像他的另一句话：
“我妈妈穿的浅蓝布松身旗袍，没有任何女装及得上它！”
对自己省，对老婆可好得很，今年才用3500万在九龙塘买了座1万英尺花园的大宅给丽珠。3年前750万买的3000尺银线湾旧居送了给岳父母。他的岳父说他纵坏了丈母娘，非但鼓励她打麻将，还说：
“可惜我不够有钱，不然请3个人专门陪妈妈打麻将，只准输、不准赢，叫妈妈又有得玩，又天天赢钱，这才爽！像现在，常常输，有什么好玩？”
肥婆跟她的牌友们说起女婿的话，另外3个肥婆闻所未闻会有这种女婿，都大笑说可以帮你女婿打工，笑得肥婆们屁股下的凳子吱吱喳喳，大有垮掉的危机。
三
1984年，东莞工人的素质渐渐可靠，小龙将香港原本为信田加工的单，差不多占了香港厂的四分之三生产力，全部转到东莞，并主动降低百分之十五加工费，因而争取到信田原本在南韩的全部订单。香港的厂计划结束那一半租来的厂房，想不到信田投桃报李，介绍一个日本好朋友给小龙，据说是日本最大的便服批发商，维持了香港的业务。
年中时，那新客户中村先生随信田来东莞参观东莞“东南”，非常欣赏“东南”的与众不同，很诚恳地要求小龙发展那空置的60万英尺地皮，说自己的单绝不会比信田少。小龙回答他：
“第二期的厂房比第一期的建得更好不难，但要网罗比第一期更好的人才则不易，我需要时间筹备。”
小龙知道，若能做成中村的生意，“东南”的规模将很少制衣厂能够媲美。就因为如此，更得精益求精。之前一味在“手工精良”上下功夫，忽略了成本计算、布匹成分分析、主管布匹染色的化工人才、机械维修的主管人员，品质控制部门的建立等等。更重要的是物色当自己和丽珠不在工厂时能独当一面的副手人物，必须有这样的人生意才可能做得更大，不能老是叫自己做热锅上的蚂蚁。
其实，自1981年底踏进国门，他故意把自己变成一只忙碌不堪的蚂蚁，目的只为了没有时间去想起玫儿。每次阿发来东莞探他，坐不上半小时就被他催着送3万块去惠州给沈大娘3万块给博罗的舅舅。但又三番五次叮嘱阿发千万别说自己在东莞，免得沈大娘怪他不去看她。只一小时半车程，怎么解释？问阿发玫儿嫁得好不好？阿发就说嫁给水口小学的穷教师怎知好不好？这事是小龙心中的一根刺，跟阿发口里说希望她嫁得好，但在乱梦中见到有个男人压在玫儿身上，他便会怒发如狂地惊醒，双拳在床垫上乱擂，伤痛得想哭出来。如果没有丽珠，那娶玫儿的家伙就发了，小龙随时愿意跟他换个身份。恨只恨没有生在祖父的时代，以小龙的体魄，三妻六妾过分些，双妻正好。可小龙想都不敢想，丽珠是个端庄而认真的女人，老公要是乱来，除了离婚不可能有别的路。
中村的出现真是救了越来越喜欢胡思乱想的小龙。
首先他聘请广州的建筑工程公司设计新厂的图纸，这次不同上次，拥有充足的资金，他计划有多么漂亮就起多么漂亮。培训新厂的工人立即进行，新人不停地安插进原有的车位中，在领班监督下慢慢学习。渐渐两班的编制满了额，小龙破天荒开办了午夜12点至清晨8点的通宵班，由旧工人自由报名参加，条件比日、夜班优厚，每件车工增加三分之一工资。向钱看的人比小龙想象的多得太多，日、夜班的新工人可一下子请不到几千人，只好暂时轮班工作。最强的通宵班工人有的竟然赚2000块一个月，在1984年的东莞绝无仅有，“东南”在民工们口中的名声更响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