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图纸比旧厂已经漂亮了好多,但是小龙不满意。有个清华大学毕业的建筑师告诉他,清华大学有附属的设计院可为企业设计图纸,但收费比广州贵很多。小龙便带着新设计飞北京,看看能不能大大改进。
接待他的是设计组主任徐立川教授,名片上写着身兼学校党委副书记,小龙知道这人是当权派,这种人的强项是想办成事非得求他,弱点是业务多数不强。东莞两年,学会了“未办事先吃喝”的公式,借口想和他属下的组员们商讨图纸改进细节,想在他下榻的北京饭店请他们便饭,问徐立川带多少位教授一起来,他好准备。徐立川说连他5个吧,小龙便邀请大家带夫人来,免得夫人骂他抢了陪吃饭的老公,逗得党官都笑了起来。
所谓便饭当然是最豪华的酒席。开席前小龙指着图纸说了一些想改进的地方,请教授们指教。有一位满头白发的张群教授随口说,宿舍楼每层背靠背50个房间,之前用4个大厕所、4个漱洗间,不如改为4间房为一组,房间有后门通向4房共用的厕所兼洗澡间,也就是8大间改为25小间,房间浅些,但可以阔些,主要是方便。
小龙大赞,说全部住女工就行得通。另一位教授说厕所在房间后面,楼层中间,没抽气扇不行。张群就说可预置气喉通向屋顶,而且在天台上建热水房,可供饮用和洗热水澡。这想法太棒了!小龙立刻敬酒,有位教授夫人忍不住赞道:
“怪不得毛主席会选上您为他设计杭州官邸!”
张群连忙谦虚地说:
“那是一组人,不是一个人。”
这说话令小龙大大留意这看来60多岁的白发书生。见他中等身材,五官非常俊秀,黑框眼镜,陈旧的黑西装,眼神很柔和,一点不像徐立川的飞扬跋扈。小龙知道,在徐立川面前请教他太多不礼貌,便收起图纸请大家入席。
席间小龙向徐立川请教:
“除了改良图纸,敝人的厂也想在贵校的毕业生里请些人协助管理,不知如何着手好呢?”
徐立川问:
“要哪个系的呢?”
小龙答:
“厂长、副厂长、会计主任,可以是经济系的,会计系的,也可以是纺织学院的,工商管理的,不一定。也要管染色读化工的,品质管理专业的,大概十几二十个人吧。”
徐立川说:“明天你来学校,我找系主任推荐些人给你。”
小龙连说多谢,不停敬酒。张群夫人也是60多岁的老太太,喝了两杯问小龙多大年纪?小龙答40岁。问东莞、香港共有多少工人?小龙答两万五六千。问新厂建好后呢?答:大约4万多人吧。问:你父亲很有钱吗?答:我是1967年游水去香港的叛国分子,到香港时只有5块港币。问:你在香港开到了金矿吗?小龙哈哈大笑,被迫说了几件17年间重要的转折点。惹得夫人们连连追问,教授们惊奇地发现,向来自视极高的清华人,竟然完全不具备这年轻老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易的创业智慧。
送走他们后一小时,小龙在酒店房间接到张群夫人的电话:
“我先生的看法是:学校推荐的不一定是真正人才,面谈半小时也看不出一个人的才能。他主张你不怕麻烦调出那个系前三名毕业生的毕业论文细读。以你的才能,一定会发现所要的人。记住,有真本事的人,口才不一定好。”
小龙抓住电话不肯放,跟这个苏州老太太大谈特谈。原来她出身北大文学院,小龙跟她说: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进不了北大。又问张教授几时退休,他好希望能聘请张教授和她做他的顾问。因为土木工程方面绝不止于这间新厂,他会在东莞为他们夫妇准备住宅,想念北京的儿子、孙子,他会准备一年5次的来回机票,讲到后来几乎是哀求夫人答应他的要求。夫人答应跟丈夫商量,但并不乐观。因为张群在清华20年来主要教桥梁学,两年前已可以退休,但校方挽留,因为这方面的人才全去造桥了,而中国有造不完的桥。
小龙一生碰上比自己更有见识的人不多,这次像刘备碰上了诸葛亮,但愿能朝夕请教。但这位当年苏州美男子、留苏的桥梁专家,任你如何高薪也不见得动心。小龙知道会在北京逗留一段时间,便打电话给丽珠,叫她放下一切来北京玩玩。两夫妻天天晚上约张群夫妇到处去找吃的,把北京所有名店吃了个遍。
张群喜欢烫热了的绍兴老酒,小龙便专程把北京能买到的最好的老酒全搜罗了来。喝了几天,连自己都上了瘾。
陪丽珠逛了两天故宫、一天八达岭,第4天包了辆三轮车逛胡同、游览和珅住过的恭王府。丽珠原本以为老公买给她1万英尺花园的欧式小楼已经很美,到此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小龙则对典型两进的四合院大感兴趣,惠州老家只有500平方米大一进,比起这些1000多到3000平方米全封闭式的老房子就窄多了。听三轮车夫说有人通过中介公司买进四合院重新装修做住宅,这主意真是美极了!便说也要买一间,丽珠说:你哪有时间来住?难道想娶个北京夫人?小龙笑而不答,心里在想,北京几间大学抢走了中国顶尖儿的人才,要能遇上多几位,除了制衣厂,也许能做些别的。这就该在北京找个聊天喝酒的地方,有比四合院更好的吗?
调论文出来给外人看没有先例,但徐立川说了算,系主任们也不敢得罪他。小龙想看的不光是前三名的论文,他认为考第十的未必就差过第一,所以弄出来70多篇。其中经济系的两篇深深吸引了他,一个叫陈秀夫的论文题名:“迁都长安、发展西北”。从历史角度、地理因素、建设新中国的全盘考虑出发,主张国力从东南抽税、向西北倾斜。为了不是说说而已,主张首都迁去西安,改名长安。他的论文数据详尽,论点明确,绝对想象不到一个22岁的小伙子能有如此胸襟。此人为今年经济系第一名毕业生,已被保送进研究院读博士学位。
一个叫杨渭的论文题名:“严谨的税务制度是社保的根本”。题名是老生常谈,但论据则从欧美百多年来的税务进展、福利制度的优劣,进而为我国设计了一套税率不高、但逃税则以严刑峻法对付的税务法。他认为中国人自私自利,没有交税的概念,所以建立庞大的税务部队进驻大小公私企业查账大有必要。看得小龙大笑不已,连他自己在香港也没交足税,以有限公司名义买车、买楼、买厂房、报销开支,可以说是合法逃税。中国要真真正正强起来,合理而健全的税务法真有推行的必要。这人是经济系第七名毕业生,已被分配到上海税务局。
小龙摇头叹息,张群请不动,看来要请这两个后生也不容易。他跑去找徐立川帮忙,指名要这两个人,年薪28万,包食宿、来回探亲机票、半个月年假。徐立川以为听错了数字,要小龙重复说一次待遇,这才笑说不用这么高。他们的毕业生去私营企业一般月薪3至6千,拿6000的已羡慕死人,那有两万多的?
小龙摇头,说他们的前途原本会很好,要不是收入略高,何必为我工作?希望能找他们来谈谈愿不愿意,徐立川同意为他安排见面。两个小伙子先后在北京饭店房间见小龙夫妇,直接从房间打电话询问父母的意见,很顺利接纳了小龙的聘请。小龙大大开心地拉他们一块儿找张群夫妇吃晚饭,席间大谈他们的论文。张群夫妇也开心大笑,说后生可畏。小龙向两人要了银行账号,电令会计部一人汇28万进他们的户头,说他的高级职员全部支上期,工人才支下期。好令他们一毕业就有机会报答父母。
他决定用陈秀夫做新厂厂长,杨渭当会计主任,另一位工商管理系专攻品质管理的王健民当新旧两厂共有的品质管理部主管。另外从纺织系、化工系也请到8个成绩优异的回去做各部门主管。制衣厂拥有11名清华毕业生的,相信不会多。
来北京才13天,全靠设计院高速电脑制图机,全部新图纸都已完成,收费18万人民币,小龙觉得非常便宜。两夫妻带着11名大孩子飞广州、回东莞,将他们安插进各部门先学习制衣厂的运作。小龙则带着陈秀夫、杨渭开始新厂的建筑工程。这期间,有了真正助手,小龙终于能多些回家抱老婆、抱儿子。
四
11个清华生进“东南”,何止轰动自家的厂,在东莞也是大新闻。要知道,像东莞这类县改市的前县级单位,几十万人口,往往10年也出不了一个能考进清华的中学毕业生。用“万中无一”来形容他们最为贴切。小龙要求他们对厂里的每一个环节都非常熟悉,所以他们不是高高在上,而是一天到晚在办公室里或车间里做正职人员的助手,虚心学习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除了没有正式坐上衣车学车衣,没有拿起烫斗烫衣服,真是连怎样包装,怎样装箱,怎样在货柜里数箱数都学到了。小龙说:你们人人将来都有机会做厂长、副厂长,这也不懂,那也不懂,怎么领导别人?主要来自湖南、湖北、江西、四川的姑娘们一见他们就笑,陈秀夫则成为安徽姑娘们的骄傲。这来自合肥的正牌状元郎,22岁的厂长,更加样样不耻下问,一有空置的衣车,他是唯一肯坐下去叫领班教他车衣的一个。有衣车坏了,他会由头到尾跟技工一起动手修好它,并详细记录下每次的原因和修理方法,记在笔记本上。还命令厂里负责保安的保安员轮流派一个人专责守在建筑工地混凝土制造机边看着工人下水泥沙、石料时有没有严格按照标准。那种细心谨慎,别说小龙,连女人都及不上。他记性好,随着旧厂的厂长或副厂长巡车间,察看生产进度表,跟每一组的组长谈她们的困难或要求,或者有没有女工实在不适合车衣,应该调去包装或搬运或清洁部门。两个月下来,600名组长名字他大都记得,还知道她们是哪里人,结了婚的孩子是男孩或是女孩,有几岁了等,亲和力惊人。厂长主管早班,副厂长主管夜班,通宵班没有高级职员。这小子精力过人,连这班都常到。小龙习惯晚上读书到两三点,跑到大厨房找吃的。吃完去车间看看,多数碰上这小子还没去睡,便拉住他去自己房间喝从海关买的免税XO白兰地。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奇妙,时时见面几十年的人可以永远不说一句知心话;认识这小子日子短,却大聊特聊很多从来不跟人说的事,包括沉淀在心底的玫儿。常常不知不觉便天亮了,两人连忙上床睡几小时,一般10点多两人又在那6张写字台拼成的长台处见面,继续几句清晨没聊完的话题。小龙威武慓悍,陈秀夫文雅俊秀。光看相貌,人人都以为一个牛脾气、一个文弱。其实不然,小龙的举止谈吐十足书生,而陈秀夫目光如电的动静,沉稳有力的言辞,天生有发号施令的气概。两人十分投机,但他并不附和小龙的见解,样样有自己的看法,特别对来自政府部门用找麻烦来找钱的事特别反感,主张把钱用在改进不足处,也不肯行贿了事。小龙笑着由他去搞,实在行不通时才出马摆平,两人为此还得吵上几句,小子并不服气。一直到1985年初,新厂房渐渐成型,新工人越来越多编入日夜班,通宵班人数膨胀到七八千人,他被调去主管通宵班,白天的事不用他理了,小龙才不用跟他争得脸红脖子粗。但小龙半夜两三点一样拉他去喝酒,因为通宵班的领班和工人都是第一流的,根本不需要人管。
最近,小龙常为陈秀夫的一个意见烦恼,陈秀夫说:
“别说沈玫从小跟你亲如兄妹,沈大娘亲如姨妈,单说1967年她们救了你的命,冒着生命危险收留你,你就该去看她们,好好照顾她们。娶不成沈玫,就该把她当成亲妹妹。给我就两万多,你知道她现在每个月还赚不到300吗?这瓶酒就是她三四个月的人工,像话吗?”
当时把小龙骂得热泪盈眶,觉得自己的见识连个22岁的毛头小子都及不上,冲动得想立刻开车去惠州,想想又不敢面对玫儿,便大口大口喝酒,直至醉得人事不知。
这小子说得对,惠州除了玫儿母女,还有舅舅一家,都是至亲的人,阿发送钱给他们用远远不够。5个表兄妹都已成家,该送6座新房子和一些钱给他们。想做生意的也该支持,总得照顾周全才是。妈妈生前嘱咐要对舅舅好,你都给忘了!至于沈大娘,报答她的方法首先是想办法把故居那座楼买下来拆掉,起一座她喜欢的式样的房子给她。她将来会将房子传给玫儿,玫儿会传给她的孩子。唉!玫儿的孩子又是什么模样的呢?我算是他们的舅舅吗?小龙又热泪盈眶了。
星期四,小龙亲自去东莞中国银行开了一本私人存款簿,从公司户口转了1000万现金进去,准备去惠州为他们办事。又提了20万现金放在旅行袋里,吃饭总不能叫他们请啊。
星期五,半夜才睡,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睡过,清晨已爬了起来。捱到中午,仍然下不了决心。下午3点把陈秀夫找来房间喝酒,说了想去惠州为玫儿母女、舅舅一家买房子的事,起码去两个星期,香港有电话来就说去了北京办事,他会每天打电话跟他联络。又问陈秀夫:
“如果不叫沈玫教小学,叫她干什么好呢?总不能安排她来东南做事吧?人家会说闲话,我老婆也会疑心。”
陈秀夫大笑,然后说:
“我干了半年多制衣厂,心里想,总不会永远为你打工,将来干什么好呢?后来想了一条路子,咱们中国的童装很老土,总不能永远老土下去。开一间小规模的童装厂,把造出来的货去百货公司租专柜卖。那童装款式可以去香港买洋货偷他们的设计,那就不老土了。这法子我可以送给沈玫,你就为她去开间童装厂吧!”
小龙低头盘算这小子的想法,越想越觉得好,以前做多多衣服只为赚钱,除了增加就业,交一点税,可说毫无意义。如果做一间带动潮流、令孩子们越穿越美的童装厂,那一定会有成就感。别说小时候农村孩子衣不蔽体,1985年了,一样好不到哪里去,叹气后,沉重地说:
“是呀!让咱们的孩子别像咱们小时候那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