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咱们到了沈阳,你先回家跟父母说清楚,我住在旅馆等3天再去求见。给他3天考虑,就不会乱发火杀人,最多一口拒绝。如果这样,我就再住3天旅馆后再去求亲。万一再拒绝,我就回北京等你,带你回惠州行婚礼,你不会回不了北京吧?”
“不会,我家的亲兵个个都是我的哥们儿。要走,老爷子留不下我。”
结果,吕健松真的求了两次亲。第二次跪在那儿时隔壁有人陪着,是他换马不换人跑了两天三夜,从绥远赶回来的小舅子。那时节这个小舅子刚刚升了师长,向他父亲说:
“您打我军棍我也要说,姐姐23岁,是个老小姐了,好不容易看上个人,您不答应,就是不疼她!我知道您心里想的,姐姐最少得配个军长,可那些王八蛋个个十几二十个小老婆,您叫她去统率一大群姨娘,好开心吗?”
“妈拉个巴子,老子平生最讨厌书生!”
“妈拉个巴子,儿子就喜欢他做我姐夫!”
大厅里的、外头走廊上的亲兵全笑得站不直了,老爷子大吼:
“笑什么!”
自己也撑不住大笑起来,拉起跪在身前的吕健松说:
“我保你做个军长好不好?”
三
1914年前3年,吕家新宅入伙时挂张之洞手书的“功在桑梓”大匾、广东布政司大人亲临他们家这条小巷子主持其事的盛况,也没有1914年吕健松娶回大将军家小姐这么轰动惠州。特别是他们“现代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更是邻近几个县人人爱说的传奇。更何况这个大脚祝英台拥有“进士”身份,有一天说不定就女扮男装做了县太爷,那就更精彩了!
吕龙光伉俪那时还只50来岁,对这个新媳妇表面尊重,背后对她天天坐上黄包车去惠州一中教数、理、化非常不满。因为她那时已经怀了胎,正该好好在家安胎,哪有挺着大肚子去教书这么滑稽的事?老两口不敢跟媳妇交涉,只好逼新任惠州一中校长的儿子火速找人顶替夫人的职位。偏偏当年极难找能教这新玩意儿的老师,而且学生们可不能突然停课。好在怀胎9月时放了暑假,暑假只有两个月,她生了大胖儿子只坐了半个月的月子,就死人不理地又回了学校。吕龙光三代单传的孙子叫吕燕南,生下来就有9斤重,乳名就叫九斤。好在家里一个奶妈,两个女用人,一个妈妈的陪嫁丫头,加上祖父母,倒也不乏人照顾。
媳妇特立独行,已经够头痛的了。儿子的行为令父母更加肉痛。原因是一向交田租三成的佃户,吕健松主动减到只收一成。理由是以前县里收赋税两成,交地主佃租三成,剩下的五成勉强能够吃饱,坏年成要用瓜菜代粮。如今兵荒马乱,割据的军阀你来我去,那赋税乱了套,收三成算运气好,收四成都是常有之事。要是地主照旧收那么多,人家的日子怎么过?好在两夫妻一个月有200银洋工资,都交给母亲当家,老太太就由着儿子做主了。
后来陈炯明占稳了惠州的地盘,赋税恢复了收两成。可吕健松仍然坚持只收一成租,还亲自去5家佃户家鼓励他们努力储钱,市值500银洋一亩的地,他愿意300元就卖给了他们。说孙中山讲的,耕者应该有其田。从1915年到1937年,20年里他向家里的5家佃户合共卖了35亩田中的7亩,剩下28亩。如果没有后来的8年抗战、4年内战,惠州吕家很可能做不成“地主”这害死无数人的阶级了。
长年收佃户一成租的事,吕家人从来不提,又叫佃户家对外不要宣扬,所以也就没什么人知道。令这对年轻夫妇再度扬名的事发生在1916年。两夫妻教了两年书,发现常有农家子弟退学的情况,家访后的结论很简单:交不起12块银洋一年的学费。
那瓜尔佳氏说:
“爸爸给的两万银洋嫁妆存在钱庄收一分息,捐给学校做校产,收的息可以免收166个学生的学费。”
他丈夫的表情又想赞成,又不好赞成,说:
“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我一早叫你退还给岳父,你不退的话也该为你弟弟保存起来。他现在吴佩孚手下整天打来打去,万一败了,这钱也够他吃一辈子。”
“这没多少钱。”
“胡说!你知不知道,像咱们家这不大不小的宅子,起一座也花不了3000块。车夫用人才拿3块,奶妈5块,绝大多数人没见过100块,还说不多!”
“弟弟一身武功、枪法百步穿杨。东北收租的地快马也要跑好几个时辰才到头。他才不会要我的嫁妆呢!我们家门口高挂的那块匾说什么来着?这点钱正好为农家子弟出点力。”
吕健松见这位大小姐意诚,觉得为岳父做些好事也无不妥,便低头筹谋起来。好久才说:
“学校在南湖这边的半岛上,马路对面那半里多长的低洼地也是学校产业。如果花钱填平这大块地,正好跟南坛路连接。起三层楼的店面房子,怕能起三四十间吧?我们只租不卖,要是能收7000元一年,就能收500多免学费的学生了,再多些就更好。”
“这点钱够起这么多三层楼?”
“我没仔细算过,校董张添记是做营造厂的,人很好,为学校造房子他一向不赚钱。如果不够,我再想办法去募捐,问题不大吧。”
于是,那本捐簿上第一名瓜尔佳氏两万元,成为人人打听的对象。于是,惠州一中成为半义学,入学考试非常严谨。1916年到1949年,吕家5家佃户出了9个中学毕业生,没一个是走后门进去的。那年代的中学生已被人们尊称“先生”,除了做小学教师,在生意场上往往是独当一面的人才。
牵头写捐簿一向是乡绅们人人想做又怕做的苦差事,造桥、铺路、建医院、学校、救火局等等,非德高望重的人物出马不能取信于人,县太爷出面反而捐不到钱。吕健松校长18岁开始成为惠州市大商家、大地主们公推的执事,后来,邻近几县的乡绅们也来求他主持筹款,校长走到哪儿都有不认识的人向他鞠躬。表面上是风光了,有件事却令他伤心了好久:德高望重兼为人师表,就不能纳妾。而夫人的丫头彩凤早就一心一意想成为他的如夫人,这件事瓜尔佳氏也心知肚明。说彩凤漂亮,那真是千娇百媚,男人哪有不喜欢的?现在却要把自己变成瞎子和聋子,苦苦地为她去找好人家,道学地赔上了丰盛的嫁妆。唉!做完人,好辛苦。
他们的儿子吕燕南从小浓眉大眼、骨骼粗壮,3岁时已有人家四五岁孩子那般高大,一看就不像祖父、父亲文弱书生的模样,却是祖父母心头肉,抱不动也要抱。那一年他妈妈又怀孕了,临产前惠州的西医说胎儿是坐着的,主张送她去广州医院。好不容易到了广州,却一直生不下来,被逼开刀后又胎死腹中。那时没有盘尼西林,伤口发炎两个多月才救回条命,但从此再也无法生养。吕健松伉俪情深,坚决不肯纳妾,他的父母软硬兼施都没用。特别是老太婆,认定他是做了校长才不便如此,三天两头叫他辞职不干、还在乡下买了年轻力壮的丫头回家专责引诱他,令瓜尔佳氏苦笑不已。
四
吕燕南8岁那年暑假,爸爸妈妈带他坐火车去郑州探舅舅。那时傅健才30岁出头,已经是曹锟、吴佩孚手下大将,是驻守郑州大军的军长。东北人不是直系而是皖系大将,真是异数,传说与他跟吴佩孚在北京一见如故、结为异姓兄弟有关。
吕燕南那时比同龄孩子高一个头,从小被妈妈逼着穿长袍马褂、打扮成一个小读书人模样。妈妈见儿子跟爸爸、弟弟一个样,心中害怕他也成为厮杀汉,这三代单传责任重大,是千万不能上战场的。谁知小家伙一碰上舅舅,真是爸爸都没有那么亲,整天在舅舅麾下的大刀队厮混。才一个月下来,就混得刀光霍霍、有纹有路,好像上辈子就是个高明的刀客。舅舅说他比自己的儿子更像他,他自己也是8岁开始学功夫。当姐夫一家3口回惠州时,就指派全军武功最好的教头去惠州教他外甥5年,还正式叩了头、拜了师。据说舅舅给了师傅5000银洋,省一点,一辈子都能衣食无忧。
师傅魏云是四川青城派的嫡传弟子,将青城剑法浓缩成16招适合军刀用的刀法,快捷无伦,大部队近身肉搏时是敌人刺刀的克星。魏云内功造诣也深,指力能捏砖成粉。不用武器,一出手便能击倒壮汉。但外表看来决不像练家子,除非你见到他进食时的分量。此外这位魏师傅还不烟不酒,是个正派人。吕健松放学回家常跟他喝茶聊天,渐渐成为好友。见他18岁尚未娶妻,便问他对母亲买的骚丫头有没有意思。这一来,竟成全了一对好姻缘。只是四川佬学讲广东话,比学武更难。师傅跟师母讲不知所云的广东话,是吕燕南小时候笑得最开怀的时候。
1926年秋天,交战多次的直、皖两系军阀竟然联合起来与北阀的国民革命军在汀泗桥决战。以为必胜的吴佩孚兵败通电下野,傅健保护他的大帅兼大哥去了天津租界做寓公。如果不是出了个蒋介石,这吴佩孚很可能是后来的王者,起码也能当上段祺瑞之后的国务总理。
1928年,吕燕南12岁,只比父亲矮了半头。父亲教他国文、历史;母亲教他数、理、化;魏云教他拳脚、刀剑。这样的熏陶,吕燕南小学6年没考过第二。不敢打架欺负人,常哀求家里两个大个子黄包车夫试功夫,拳脚上虎虎生风,吓得他们逃避得十分狼狈。只因为力气不足,正勤练气功和举重。那年过年前,他妈妈收到舅舅来信,说年迈的外公、外婆到天津小住,便由魏云陪同两母子从香港乘招商局轮船去天津探亲。
索伦第一次见到这个外孙就大笑不止,好不容易笑完,说:“就算傅健小时候也没这小子像俺小时候,这才是俺的亲孙子!”
吕燕南有一个表兄、一个表弟,都是俊美有余、威武不足。索伦没见吕燕南之前很宝爱这兄弟俩,可一见吕燕南就三千宠爱在一身了,两天后跟女儿打商量:
“你弟弟跟东北军好几个家伙打过仗,不方便回沈阳。可家里祖宗传下来的基业总得有人继承,俺一眼就知道俺的继承人来了,就是他!”
“咱家姓瓜尔佳,他姓吕,你老糊涂了!”
“姓什么都不要紧,最要紧是能光大门楣。俺儿子、孙子看样子不是大军门的材料,顶多干个小军长。这小子嘛,张作霖哪有这样的儿子?有一天取而代之也没什么。”
“胡说!俺儿子学武健身可以,可一天兵都不许当,要当让你孙子当去!”
索伦不死心,还说:“明年他念中学了,跟俺回沈阳读总行吧?俺老了,想找个小当家帮帮忙。你要不放心,一家三口一起来挺好。”
“健松做中学校长挺适合,他不会去沈阳。我们母子没理由不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