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拉个巴子,你们夫妻不来拉倒!每年暑假我派徐副官去惠州接小子来俺军门府住住,住到送俺的终,不行也得行!”
他女儿知道老爷子牛脾气发作了,再打回票,他派人来抢都够胆,只好笑着点头。
五
1927年,暑假放假前一个星期,徐副官带着4个百战余生的前胡子兵来接他们的“小主子”。这几位,人人穿着德国款式的军装,腰挂盒子炮,胸前一条横皮带,真是省主席的卫队也不过如此。这个徐副官是老爷子的徒弟,放着东北军师长不干,情愿留在索伦家做总管,可见入息之丰厚。大小姐一见这等阵仗,怕他们在惠州惹事,连忙送儿子提前出门。并请魏师傅随行,说回来不用他们再送。
到了沈阳,老爷子第一件事就是向阖家老少宣布:“俺死后,一半财产归傅健,一半归这个吕燕南。索伦家除了夫人就3个真主子,不用认别的,认这张脸,看着像个活张飞的就是!”
吕燕南对银子、田产毫无概念。他喜欢索伦家,因为跟关东大汉们放对时是真打。拳拳到肉,踢腿时别踢下阴就成,大不了满脸血趴在地上直喘气。师傅说的:“要学打人,先学挨揍。”
1928年,东北出了大事,张作霖张大元帅在南满铁路上被关东军炸死,张学良匆匆忙忙做了新的东北王。可局面从此就很不稳定了。于是大小姐向她父亲拍电报,说今年他外孙不去沈阳了。
1929年刚刚过年,北国正是风雪漫天、滴水成冰的大寒日子,据说老爷子烧刀子喝多了,那晚上睡下没醒来。吕家三口接到电报立即请假去奔丧,等出了殡,当天就赶回惠州,因为单程都要八九天。傅健送他们去火车站时说:
“等我算清了账,给燕南送钱去。”
他姐姐大骂:
“放屁!祖宗的地一亩也不许卖!场面也该收收了。我没钱花时自然找你要,你自己省着点花,记住别赌钱。上梁不正下梁歪,傅大、傅二要是有样学样,你三父子迟早应了富不过三代那句老话。最要紧是叫他们好好读书,别当兵了。”
傅健平生最服姐姐,便说:
“那咱们明天就不养一个营的兵了,留三四十个看家护院就够了。小老婆最多3个,保证不赌。老大后天就动身去德国读军官学校,没法子。老二大了叫他念大学,家里也得留个接班人。燕南肯来,咱就叫他让位。”
两年后的9月18号,鬼子突然攻陷沈阳,不久又占领吉林、黑龙江、绥远。张学良拥兵数十万,兵器也精良,竟然完全不敢抵抗,把部队拉进关来。舅舅一家总算平安回到天津租界,不知道有没有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上了高中后,吕燕南对电动机械发生了浓厚兴趣,立志投考这个科系最好的清华大学。可祖父母却坚决反对他上北方,说广州中山大学也不错,放假回家、家里人上省城看他都方便。吕健松是孝子,逼着儿子听话。
吕燕南虽没有他后来的儿子吕小龙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年年拿第一倒也不是难事。讲到风度翩翩,则吕小龙远远及不上。所谓人靠衣装,他母亲买了最高级的衣料,找了省城最好的裁缝为他缝制长袍、短打,穿起来玉树临风,岂是吕小龙绉巴巴的解放装可比?加上天天剃胡子,浓浓的凡士林把长发向后梳去,额广鼻直,目如朗星,把原本的张飞形象抹去了七八成。最厉害是在中山大学文娱表演里演出青城剑和伏虎拳,加上掌劈3块叠起来的砖,10多年的功力连外行人都看得出是真功夫。民国二十几年,女大学生已经不少,除了念书,找个好老公更是首要任务。所以,吕小龙一个女朋友都没有,吕燕南身边则整天总有佳人的倩影。不过他很忙,大三下学期已考进一间广州专门仿制德国机器的大厂做实习工程师,工作时间是下午3点到8点,基本没有“拍拖”的时间。而且妈妈又看上了惠州张添记营造厂的掌上明珠张玲玲,比他小3岁,那时刚从惠州一中毕业,美丽端庄,出名的惠州之花。祖父母希望他先跟人家定下亲事,毕业后便成婚。吕燕南虽学机器,可自小国学根基很扎实,放假回惠州时与张小姐游了两次西湖,在家里书房长谈了两个下午,结果是拒绝了这个可人儿做妻子。理由是,他嫌人家读书太少,言语无味。他妈妈骂他:
“18岁的姑娘有中学文凭就不错了,你想人家是国学大师、诗词专家呀?最多婚后叫她多读书,少做家务,那不就言语有味了?”
他还是摇头,跟妈妈说:
“我跟好几个女同学来往过,直觉上不会是我的老婆,就不来往了。张玲玲也一样,不要太急嘛,过两年再说。”
瓜尔佳氏是信缘分的女人,叹了口气,第二天向人家张老板道歉,说孩子明年想去德国留学,不想太早结婚。其实谁都知道是推搪之辞。
六
从1931年鬼子侵占东三省,16岁的吕燕南就已经跟父母说过,中日迟早一战。
这一天终于来了!来得可怕地一面倒,来得让这个铁打似的小伙子终夜绕室徬徨。
1937年冬,吕燕南从中山大学毕业一年多,已在胡氏机器厂有了3年年资。厂主胡杰在德国学习机械制造6年,信奉“实业救国”。蒋介石这几年来礼聘德籍教官训练中央军30万,配备轻重机枪、迫击炮、少量战斗机。吕燕南认为方向正确,却远远不足,常常感叹:
“中国的财主好多,好应该集中财力买两千辆坦克、两千架战机、两千台野战炮。可偏偏他们不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那样的装备怎么跟‘立体作战’的鬼子打?”
不幸给他言中了。中日战事,光是这1937年下半年,就看出了明显的优劣强弱:
7月29日,失北平。
7月30日,失天津。
8月27日,失张家口。
9月13日,失大同。
9月24日,失保定。
10月14日,失归绥。
10月17日,失包头。
11月8日,失太原。
11月12日,失上海。
11月19日,失苏州。
12月13日,失首都南京!日军屠城杀俘几十万,惨绝人寰。
12月24日,失杭州。
12月27日,重兵防守济南的韩复榘竟然不战而逃!
中国最精华的地区已沦入敌手,份份报纸上都是烧杀奸淫的消息,鬼子的坦克正向河南进军……
武汉、广州等地的厂主们纷纷计划把机器迁到重庆去。吕燕南也天天忙着拆卸装箱的工作。厂里的收音机天天广播着吴铁城省主席慷慨激昂的声音,呼吁年轻人投军杀敌,一声声都令他羞愧无地。这话题,吕燕南跟胡杰谈过。胡杰认为中国并不缺厮杀汉,但机械工程师则少之又少。他说工厂搬去重庆后主要为兵工厂服务,报国的岗位不一定在前线。母亲来过两次广州,说惠州一中校舍部分毁于轰炸,死了10多个初中生,父亲正努力筹款,准备带200多个高中男生退向西南继续学业。家里剩下的28亩水稻田也贱价卖掉了,祖母埋在天井的两缸银洋也起了出来。祖父乐观得很,支持儿子为惠州保住这一代精英的行动,笑说好在祖母去年死得安乐。他老了,死也不再离开,要留下看门。妈妈流着眼泪求儿子跟她一块儿走……
那天,吕燕南陪妈妈回惠州,将一年来集储的600银洋,300给祖父添些生活费,300给妈妈做私己钱。郑重其事地将重庆新厂的地址交给妈妈,说答应胡先生后天一早就押运第一批机器去重庆,叫妈妈到南宁后就写信给他。妈妈是相信他的,老是流泪不止。吕燕南看得出,祖父和父亲盯着他的眼神有怀疑的神色,但他们都没有出声。
第二天离家时他两手空空,说广州厂里已准备好行李,请祖父、父母在家门口留步,微笑着请他们多多保重。一转身,他已是双泪并流。妈妈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从家门口出巷子外面大街,大约可走5分钟,他知道,只要再回头就很难走得成了。近巷口时,他快步上了一辆等客的三轮车,然后回首向妈妈挥手。他看见妈妈惊慌的面庞……
公共汽车站小郑等在那儿,背上背着他昨天半夜送过去的两个大蓝布袋。小郑是他邻居童年好友,曾跟他学过一点皮毛功夫。小郑问他为什么带上魏云师傅留给他的缅刀和弩箭,他答说要押货上重庆,路上防身用,怕吓着妈妈,不想给她看见。
吕燕南拉着小郑的手,拜托他有空多照看一下祖父,并且郑重地向他鞠了一躬。吓得小子怪叫起来,向他保证:
“鬼子要是打进城,我就用你家没车夫的黄包车拉举人公去乡下我叔叔家,有饭吃饭,有粥吃粥。要饿死,我先饿死。你家5家佃户也在那儿,去到那儿轮都轮不到我照顾,没事的。”
吕燕南一个月前已开始考虑投军杀敌。他知道目前国军牺牲十多个都换不到一条鬼子的命,自己学武15年,如果争取到肉搏的机会,杀两三个鬼子只需要30秒钟。师傅年轻时在四川做保镖,用的无声弩箭最适合杀敌人的哨兵。就算一面奔跑一面放箭,已练到30步内不会不中目标。这样算来,在战死前换到5条命成数蛮高。要是24支小铜箭都能用上,那是大赚特赚了。所以他一星期前去省政府召兵处报名,明天早上7点在广州火车站集合上车赴武汉集训。跟妈妈挥别那时就明白,连万分之一回惠州的可能都没有。
傍晚回到厂里宿舍,取出师傅据说得自四川藏区松藩的缅刀。这把刀不知年代、不知金属成分,藏民在山野里拾到时也没有刀套,便用手工做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铜皮套。魏云爱这刀套隐藏了快刀的锋芒,一直不肯换,却令他在川西武林大大有名。傅健镇守郑州时重金礼聘教头,川军的朋友便荐了他来。弩箭本是青城道士猎杀山中野兽的工具,久而久之设计越加精巧,携带越加方便。这把弩箭是魏云下山时师尊赐的利器。鹿皮囊里插着24支一尺半长的铜铁合金小箭,非常精致。
小时候学刀练箭,想的是学武松进大山里打老虎;如今想的是夜袭鬼子军营,也有共通处。
晚饭后,吕燕南换上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机器佬连身衣裤,进车间继续未完的工作。老板胡杰跟技师、工匠们一样满手油污。几天来他们天天早上8时开工,至午夜两点才收工,努力把可能资敌的物资都装上卡车,也是运到武汉,然后装船逆流去重庆。
半夜两点,洗干净手,20多个小伙子爬上卡车,胡杰说要请他们去荔湾吃艇仔粥。吕燕南买来4瓶孖蒸白酒,为兄弟们倒上,然后说:
“明天早上7点小弟就要上火车去武汉投军杀鬼子去了,向诸位大哥道别!”
众人愕然相顾,最后默默举起了酒杯。干杯后,胡杰说:
“你有什么话要留给家人吗?”
吕燕南摇头,只答:
“父母以为我跟厂去重庆,我也给了他们地址。如果有信来,请先生代我收起来,不要退回,给妈妈留一点点希望也好。”